第六十四章·传说中的
我正在擦头发的时候,夜残音走进来,递给我一颗小小的墨黑色的药丸,说:“把这个吃了。”
我将那药丸接过来,放在掌心看了半晌,又看了看夜残音,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依言将那药丸放入嘴中吞下。
夜残音笑道:“你也不问问这是什么,就这么吃了?现在倒是不怕我下毒。”
我低着头一边擦头发,一边淡淡道:“这能是什么?你终究信不过我,也信不过莫北。拿些东西来限制我的行动罢了。”
夜残音将我手中的帕子接过去,站在我身后帮我擦头发。我乖顺的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良久,他将帕子放下,拿起梳子帮我梳理头发,方才对我道:“两个时辰——你跟我回来,我给你吃解药。但你若是没有回来……”
他没继续说下去,我也没开口。言外之意谁都明白——这药是毒药,若我跟他回来,吃了解药自然没事。若莫北将我带走,或者我自己跑掉,两个时辰便会毒发。
想来这药的解药很难配制,夜残音对其很有信心,相信莫北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配出解药来。
夜残音在我的头发上动作了半晌,俯身将我扣在桌面上的铜镜拿起来,递给我道:“看看,你梳这个发式多美。”
我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面无表情,十分消瘦,面颊都微微凹陷了下去,却因此而独独突显了一双眼睛格外大而明亮,只是眼神晦涩。
那发式是嫁做人妇才会梳的样子。我平日都是将头发松松挽了,乃是作未出阁的女孩的样子,夜残音也一直未管过。今日突然如此,想必是因了莫北的关系。
我伸手将头上的那支金步摇拔下来,发丝立时便散落开来。我随便捡了一条白色的丝带将头发在背后绑了,淡淡道:“是很美。可我却还是喜欢这样多些。”
夜残音放在我肩头的双手微微一僵,却没有再强求,只是将头埋在我肩窝里,闷闷的低声道:“小小。今日过后,你自会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我袖中的双手徒然握紧了。
莫北……莫北。我如此信你,这是最后一次信任。只万望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这一回!
到了沉醉阁的时候,莫北还未到。夜残音一双手紧紧扶着我,将我带到一处雅间坐下。道:“是辛苦了些……你好歹忍一忍。”
我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
这毒药的效力也忒恐怖了些,不过服下去一盏茶的时间之后,我便突然开始手脚发软,手中的杯子“砰”的滑落,在地上摔的粉碎。连自己站起来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只得由夜残音抱着放进了马车,又由他抱着下来,半抱的走进沉醉阁。
夜残音将雅间的门关上,走过来替我将拢在脸上的面纱取了下来,端详了我许久,说:“你今天很美。弱柳扶风,眉目含情,眼似横波。配着这额前的一颗明珠,真不想让别人瞧了去。”
我连说话都提不起力气,便闭了眼睛靠在椅中。
夜残音又笑道:“越婵点妆的手法不错。回去让她教了我,我每日帮你画眉。”
越婵化妆的技术确实不错。可是夜残音的话却让我心里凉了凉。张无忌也说过要每日帮赵敏画眉,可是被他丢弃了的周芷若,又有谁来疼惜?
我心里戚戚然的想,莫北,你千万莫要负我!
思绪刚转到这里,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雅阁门外响起,低声道:“早说了天气冷,你要穿多些,怎么还穿着这么少?若是冻坏了身子,回去又要不舒服了。”
我心里又是徒然一落。这是莫北的声音,我怎么会不认得。
接着,门被从外打开,两个人影应声而入,当先进来的是一个女子,我的目光却牢牢锁在她身后的那人身上。许久未见,莫北一如往常的样子,气宇轩昂,脸颊上却清瘦了些许。他进门,见到我,目光微微一怔,旋即从我脸上移开,对夜残音道:“茜雪今晨有点受凉,赖床不肯起。出门时便迟了些。”
夜残音的目光在我的脸上逡巡一圈,方才转头对莫北笑道:“无妨。我们也是刚到。”
说完几人落座。莫北亲手倒了一杯热茶给茜雪,说:“喝些热的,暖暖身子。”茜雪将茶接了,莫北又斟了一杯给我。我的手几乎动不了,夜残音却当先把茶盏拦了,笑说:“小小的身子不好,不宜饮茶。”
莫北的手顿了顿,说:“哦,我倒忘了。”
哦。我倒忘了。
我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垂了眼帘,掩住了眸光中的期艾。当初是谁拦着我不允我喝茶?此刻他却云淡风轻的忘了。
越婵在外轻轻敲门,道:“公子,菜好了。”
夜残音应了一声,越婵便推门而入,和谢迟两人一起布菜。一桌皆是珍馐,都是沉醉阁的新菜式。我倚在椅子中倦倦的,忽听夜残音说:“将这盘鱼肉放到莫公子那边罢。”
越婵的手指一顿,将那盘菜移了过去,笑道:“奴婢竟忘了,夫人是不能吃鱼的。”
我看到莫北端茶的手顿了一顿。
菜布好,越婵和谢迟便退了出去。我因行动不便,手上几乎没有力气,连端起一杯水都要两手一起。夜残音便一直帮我夹菜,一筷子接着一筷子的放在我的碟子里,偶尔说一句:“这是你爱吃的,多吃些。”
我这厢还没来得及反应,莫北的声音就响起,道:“听说苏小姐身子不好,今日看着,确实是消瘦了些。可有请大夫来瞧?”
夜残音一笑,正要回答,我却突然出声打断,淡淡道:“以前确实有个相熟的大夫,日日为我诊病。如今那人不幸死了,我却不习惯别人帮我诊脉了。不过好在残音为我膳食调理的得当,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劳烦莫公子记惦了。”
莫北微微一怔,夜残音也是怔住。我却忽然勾起唇角笑了笑,继续道:“莫公子还是唤我一声夜夫人,我听着更顺耳些。”
他两人都愣愣的,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忽闻一声“咯咯”的浅笑,我移眸望向茜雪。
确实是个美人,只是——估计也是混血儿。如夜残音所说,她皮肤甚黑,在现代,多少人故意去晒这样的古铜色。可是这在现代必定十分惹眼的肤色,在这古代,想必并不符合审美观。她眼睛细长,猫一样的柔媚。本是一个美女,我却怎么看都看不顺眼。
茜雪笑道:“方才瞧着夜夫人端茶都需两只手一起,拿筷子也不利索,还以为是身子很差。没想到,竟是‘膳食调理的得当’,病已经好了。”
我这厢没有言语,夜残音却开口:“莫公子的这位新宠,说话也……太得当了些。”
茜雪的话确实是很不客气,夜残音这一句话,听着像是调笑,实则已含了怒。却没想到莫北只是淡淡一笑,抚了抚茜雪的头发,道:“她是调皮了些——我就喜欢这调皮。”
我的筷子“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夜残音忙唤越婵进来给我换过一双新的。
我却满心的疲惫。本以为,莫北今日约了夜残音出来吃饭,是想要避开夜府的那些守卫,带了人来将我救走。这是我最后的一丝希望,却没想到,他将这希望击碎的如此彻底。
他带了新欢来,如此剖白的带到我面前,如此明明白白的告诉我:苏小小,你以为你是谁?
夜残音正拿了新筷子放在我身前的桌面上,我却不知是从哪里突然来了力气,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许是这动作来的太过突然,夜残音手一抖,那双筷子便又一次掉到了地面上,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急道:“小小?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低着头摇了摇头,嘴唇颤抖,却紧握着他的手指,低声道:“我们走吧……我跟你回去。”
夜残音的脸上表情变了变,露出掩饰不住的喜色,点头道:“好。”然后一边扶我起身,一边对莫北道,“小小身子不舒服,我要送她回去。莫公子,今日对不住了。改日我再向你赔罪。”
莫北倒没什么介意,说:“夜公子言重了。尊夫人身体不适,是该快些送回去的好。”说完目光投向我,顿了一顿,却终只是低声道,“小……夜夫人,你身子不好,寒气侵体,一定要好生调理,切记不可……”
“莫北。”他话未说完,已被我低声打断。
我全身无力的被夜残音半抱着,感觉到他的手臂僵了一僵。我却只是一双眼睛凄然的看着莫北,强自抑制着哽咽,缓缓道:“爱上你,是我一生的赌注。你……怎么舍得,让我输?”
夜残音的双臂徒然收紧,我满心伤痕,再不忍去看莫北徒然变色的脸,只是扶了夜残音的胳膊,低声的一遍遍的重复道:“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我头痛欲裂,在马车上便开始昏昏沉沉。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迷迷糊糊间,我感到夜残音将我抱下车,快步走回房中,拿被子将我裹住。
我觉得冷,死死的抓着被角,夜残音便又拿了一床被子压在我身上。房间里立刻升了暖炉,气温徒然拔高,我这才缓缓的睡了过去。
整个人昏沉的睡了不知多久,我睁开眼睛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是星辰满空。
我一动,身边也有个人动了动。我怔了一瞬,回过头去,只见夜残音的脸近在咫尺,对着我露出一个笑,道:“睡醒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将我的身子挪动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又是对我一笑,道,“胳膊一直被你枕着,有些麻。”
许是我刚刚醒来,尚未清醒,头脑便有些怔怔:“你一直这样没动过?”
夜残音伸手揉了揉胳膊,漫不经心的笑吟吟道:“是啊。你是不是很感动?整个手臂麻的都没有知觉了,我却生怕警醒了你,整整四个时辰,一动都不敢动。”
我愣愣的看着他的侧脸,不似莫北那般的轮廓深刻,十分俊美的一个侧面,皮肤细腻的连毛孔都看不见。我移开眼睛,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点,和他拉开了些距离。
夜残音不以为意的反手捏了捏的脸颊,脸上依旧是那个标志性的笑。对我道:“平时见你挺嚣张跋扈的,睡觉的时候却睡相很好。到底还是安静些比较可人。”
我伸手将他捏我的手指挥开,甫一抬起手,便觉得整个手臂一阵难以承受的酸痛,脱口而出的“啊!”了一声,手臂徒然跌落下去。
夜残音忙半撑了身子坐起来,低着头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你等等,我让越婵叫大夫进来。”说完就要扬声唤人。
我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忍着酸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咬牙切齿的说:“解药呢?!”
夜残音唤人的嘴型都已经摆好,如此被我一打断,竟愣了一愣,方才缓缓反问我,说:“什么解药?”
我无语的看着他,冷笑了一声,道:“你今晨喂我吃了毒药,难道现下竟忘了?”
夜残音恍然的看了看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指着窗外初升的月亮,道:“小小,你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若那真是致命的毒药,你还能在这里跟我说话么?”
我默默的放开了紧握着他的手指。
夜残音复又躺回我的身边,默了半晌,开口道:“那药不过是会让你在两个时辰内无法自由行动。两个时辰后,药力减退,便没事了。”
他自嘲的笑笑:“我不是莫北。我哪里会那么残忍,真的给你吃什么毒药?”
我心里有些许的动容,口上却只是冷笑道:“别说的这么好听。我苏小小选男人的水平虽差,可记忆却不错。你左右不是第一次给我下毒了——上次让我疼的死去活来,我可还记着。”
夜残音的身子明显的一僵。
我嗤笑一声,翻过身去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两个人默了半晌,我又有些昏昏欲睡。将睡将醒之际,只听夜残音开口,慢慢的说:“你知道么……小小。现在想起来今日我竟带了你去见莫北,心里都还有些余悸。”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还有这么个魔头躺在我身边,我怎么能睡!
夜残音又说:“莫北不是普通人。他之前对你确实极好,疼宠到了极致,比疼惜自己的眼珠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和茜雪的这一段有可能根本就是在做戏给我看。其实以我的性子,确实不可能带你去沉醉阁。到时若是莫北突然出手抢人,我就算拼死将你带回来,也必定是将将致命的重伤。”
我何尝没有这个疑惑?初时确实是什么都不愿意去多想,可是静下来之后,这一节我却总是想不明白。夜残音说的没错,如果,万一,莫北是在做戏。到时候他出手抢人,两个人必定拼个两败俱伤,于夜残音有什么好处?
根本就是可以不要带我过去的。
我出声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会带我去?”
“因为我在赌。”夜残音叹一口气,“若是我赌输,莫北将你抢了去,大不了我将伤养好再带人去抢你。可若是我赌赢……”
夜残音没有再说下去,身子动了一动。我感觉到他在看着我。
他低声说:“事实证明我赌赢。”
赌赢。
我倏然回过头去看他,竟一下子懂了他心里的想法。
若是他赌赢,莫北确实不是在做戏给我看,也没有出手抢人——就如同今日的情形。那么我一定不会自己走,更不会跟莫北走——我会心甘情愿的跟着夜残音回来。
我心里泛起一丝酸涩。不知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夜残音。他这般高傲的一个人,为什么此刻会流露出这样的卑微?
我在心里叹了叹,口上只淡淡道:“这赌注未免太大了些。”
夜残音却突然笑的璀璨,目光灼灼的看着我,道:“这是我这一生赢过的最好的赌注。”
我不知是因为我最近因了莫北的事而太过安分,还是因为夜残音因了莫北的事而心情大好放松了警戒,他对我的管束松了许多。偶尔,还允许我在夜府的各处院子走动。
我却没有走出去过。一来实在对夜残音的家提不起什么兴趣,二来因为心伤,一时间缓不过来。还有第三个原因——我最近身子愈发的差了。
夜残音每日亲自送药过来,必须亲眼看着我喝下才算完。每日两次,从未间断。而这药的味道,居然和莫北之前给我开的一模一样。
我向夜残音询问过我的病情。他不似莫北。莫北不瞒着我,莫北懂我的心思,可他不懂。他总是告诉我,我的病已经好起来了,很快就能痊愈。可是每到夜里,冷风骤起的时候,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还有那偶尔呕出的鲜血都在告诉我,我的病加重了。
什么是病入膏肓?我不懂。可我却知道,自己正在朝着病入膏肓一步一步的走近着。
夜残音对我的管束松了之后,据越婵说,夜府的各院这才知道我的存在。我心里有些讶异,我一个大活人天天住在这里,难道之前都没有人知道过吗?
越婵说:“公子对下人管教甚严,夫人住的这处院落,公子下了令,任何人都不得擅入。更何况,平日里服侍夫人的不过我们几个人,公子既然吩咐了不准说,那便不会有人说出去的。”
于是乎,在夜府的人知道了我的存在之后的某一天,也是我被软禁在夜府将近一个月的某一天,我迎来了这个小院的第一位客人。
越婵进来通禀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夫人。雪夫人前来拜见。”
我愣了愣:“雪夫人?”
越婵难得的脸色不大好,迟疑了片刻,才对我说:“是公子的侧室,雪苑的主人,去年进府的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