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云连行礼都顾不上,只一叠声急道:“苏小姐!公子让您马上去书房!”
我脸上神色微变。我刚从书房回来,霁云却后脚就追了出来。她居掌事之位,平日里无论如何都是那一副稳定的模样,何时有过这般焦急?便扶了善檀的手立刻随她往回走,一边问:“怎么了?是不是莫北出了事?”
霁云微喘,想来是一路轻功追来,气息不定的说:“苏小姐刚走,就有人求见苏小姐,说是宰相府的人。公子便让属下出去,以‘夜已渐深,苏小姐已歇下’的名义打发他走。可那人不但不走,反而说‘既然苏小姐不便见客,那在下见一见莫公子也可’,让属下去通报公子。”
我微皱了皱眉。宰相府的人,那不就是阮郁家么。阮郁这大晚上的遣人来找我,找不到我便找莫北,这并不合情理。阮郁向来与我亲近,平日找我都是亲自过来,不曾遣过下人。而且找我也不过是风花雪月谈心下棋的事,若说我已歇下,多半也就走了,不可能再要求见莫北。
如此一来,答案便只有一个了。那就是——来人不是阮郁派来的,而是……
阮道。
霁云续道:“属下去禀了公子,公子便请了那人去书房。属下守在门外,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依稀听到了一个词——‘纳妾’。”
我本是疾步在走,如今却突然顿住了脚步。“纳妾”,自然不可能是莫北纳妾,那便是宰相府的人。可阮道一大把年纪,轮不到他。就只有阮郁。阮道派人来找我,说的是纳妾的事。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纳妾”的人是阮郁,“妾”便是我。
霁云见我不走,唤了一声:“苏小姐?”
我定了定神,继续随她往前,一边问:“然后呢?”
“属下听到这个词,大概也知道了这人过来的目的。‘纳妾’所为何意,想必苏小姐心里也有数。属下守了半晌,突然公子唤属下进房,进去之后却只说,‘小小的药,你给她端去罢’,说完就让属下出来了。可小姐的药根本都还没有煎,不可能是让属下去端药的。”霁云道,“属下跟了公子多年,私底下自有一套传令的手势,是公子让属下来请苏小姐。”
我听了这话,却放缓了脚步。
宰相府就算想要将我纳为妾室,终究也要堂堂正正的来。这大半夜的,派了个下人静悄悄的避人耳目来谈这件事,终不合规矩。昨夜皇上对我的态度十分明朗,我锋芒毕露针对陈贵妃他都没有多说什么,看不清的可能以为皇上是贪慕我的容貌,可阮道是什么人?自然清楚皇上对我流露出来的根本就无关风月,而是尊重和谢意。
谢意所谓何事,我不知道阮郁会不会同阮道讲。但我在皇上身前受宠的事情阮道肯定知道。原本他那般反对阮郁娶我,如今却派人来想要纳妾,那就说明他想要沾一沾我和皇上的这层光。
但我现在住在莫北家,平日那么亲近,明眼人都懂。阮道想要纳我,肯定要避开莫北的视线。但他这么明目张胆的派人来,却是找莫北谈,无非就是想让莫北做到四个字——忍痛割爱。
可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割爱。阮道定是想要给莫北些好处。
索酒和莫北不合,却与阮郁那般亲近,甚至是义兄义妹的情谊,自然的宰相府和莫北也不会亲近。阮道身居宰相之位,在朝中的势力自然不言而喻。可自昨夜的情形来看,半数的官员却掌握在莫北的手上。因此朝中的势力就分成了两股——一边是在暗中的莫北,一边是在明处的阮道。
阮道既然明白我对皇上的影响力,也知道皇上欠了我的人情,自然知道莫北肯定也明白这一层关系。这忍痛割爱的“爱”,便不仅是我这个人,也掺杂了借我与皇上攀近关系的原因。如果想要让莫北放弃我,那便一定会给莫北更多的好处。
这好处是什么,我并不知道。可一定不会轻。
我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心里却想:这明明就不是需要我出面的事情啊。
莫北答应与否,都与我无关。他若是不答应,我仍在莫北家住,阮道仍想尽办法将我拉过去,莫北出手阻挠;他若是答应,拿了阮道的好处,我却依旧是自由身。嫁与不嫁,莫北虽不会再插手,可仍旧不会是莫北说了算。
仍旧不会是莫北说了算……
我突然“啊!”了一声。善檀忙顿住脚步问我:“小姐,小姐!您是不是不舒服?怎么了?”
霁云也忙扶住我,说:“苏小姐不必慌!公子一定不会将您许给旁人的!您别这样!”
她们两个在旁劝的很欢,我却突然“哈哈”笑了起来。莫北啊莫北……若我不是如此了解你,又怎会想出你心中做的是这般打算!
这件事,若换做其他的一个女子。莫北,她可会懂你若此?
我伸手按住霁云的手掌,唇边的笑容再也掩不住,轻笑着道:“你去给我随便端一碗药来。”说完俯身在霁云耳旁道,“可是有好戏看了……”
我闯进莫北的书房的时候,推门的声音大的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脸上却犹自云淡风轻波澜不惊,淡淡道:“莫北,我真想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给我派了个这么多笨手笨脚的婢女。”说着指向自己的裙子,“这件裙子是皇上御赐的,天蚕丝御制。你赔不赔得起?”
提起一个“皇上御赐”,坐在莫北下首的那个人的眼里立刻闪了闪精光。
霁云冷冷睇我一眼,转身对莫北道:“回公子。属下端药过去时,苏小姐正在大发脾气,一个碧玉杯正甩在属下腕上,这才把药碗碰翻了,正好洒在苏小姐的裙子上。”
莫北却只是看了我一眼,状似不经意的揉了揉眉头,冷冷道:“不是让你下去睡觉的么?”
我从鼻子里重重的冷哼了一声,冷冷睨向他,讽笑道:“我这只狐狸再孤勇,也没有胆大到在猎人家里睡觉的地步。”
莫北却突然冷笑,语气淡淡的说:“可你昨晚在皇宫却睡的很好。”
我脸上神情骤变,莫北却恍若不觉,抚着茶杯道:“怎么?怪我今晨就将你从皇宫带走,坏了你的好事了?”
旁边坐着的人哪里听不出这弦外之音,眼里的惊喜更是浓烈。我却被莫北憋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兀自瞪了他半晌,终于咬牙切齿道:“莫北!你不要欺人太甚!”
莫北依旧什么话都没有,我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一字一顿的道:“你究竟想怎么样?已经一个月有余,你不让我回钱塘,也不让我见任何人。你究竟想怎么样?!”
莫北终于抬眼来看我,挑眉道:“我想怎么样,你难道不知道?”
我和他针锋相对,一步都不肯退让。旁边坐着的人却终于坐不住,出声道:“怎么?是莫公子不让苏小姐回钱塘?苏小姐不是在这里医病的么?”
我眼里随着他这句话,迅速浮起一层水雾,声音都有些发颤,缓缓说:“莫公子神医圣手,若只是医病,哪有一个月还医不好的道理?”我看着莫北,说,“你究竟怎样才肯放过我?”
旁边那人眼神在我和莫北间逡巡一圈,突然咳了咳,说:“苏小姐,是否真的愿意离开这里?”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哽咽道:“昨夜为何我睡的那么好?只因我不在这姓莫的府上!皇宫里暗潮涌动,瞬息万变,却比这里来的舒服痛快!这世上,哪里都好……只不要在这里……哪里都好……”说完已是恸哭出声,趴在桌上肩膀耸动。
却独未见到,莫北眼神中的酸痛。
那人想必听到我话中之意,语气也轻快了许多,对莫北说:“莫公子,您看……这……”
我抬起头来,望住莫北的眼睛。四目相对,眼光不同,心底里却各自含着同样的心思。我一脸凄楚,在旁人看来想必已是梨花带雨惹人怜。我轻声对莫北说:“你放了我,好不好……我求求你,放了我……莫北,我求求你……”说完已又是一行清泪落了下来,哽咽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莫北与我对视半晌,手指尖尖握紧,突然“砰!”的一声,白玉杯在他手指间乍然碎裂,他顾不得手上缓缓淌下的茶水混合着刺目的鲜血,终于缓缓的哑声说了一个字:“好。”
莫北负手站起身,已恢复平日里那般清冷淡然的模样,对我说:“你想要什么都好。从今开始,我不再缚着你。你想去哪里,都好。”
我一脸的喜出望外,旁边那人也是一脸的喜出望外。我脸上的神情欣喜又惊诧,仿佛不相信他就这样轻易的答应我。
莫北已转向旁边那人,道:“阮管家,麻烦你回去告诉你家大人一声,就跟他说,他求的事情,在下应承了。他许诺的事情,希望也不会变。”
那人自是高兴的话都说不利索,像是难以置信就这样成了事,莫北已转身吩咐霁云出去送客。
待那人出了院门,莫北突然叹了口气,走到我身边来拿过我的手帕帮我擦眼泪,无奈道:“你可知道刚才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差点就真的信了。”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擦擦脸上的泪痕,吸了吸鼻子,说:“明知道是做戏,有什么好信的?”
莫北捏我的脸,半是嗔怪的说:“你演戏演的太好了。”
我眨眨眼睛:“你这是在表扬我么?”
“是。”莫北没好气的说,“真不知该为你帮我而高兴,还是为你说话那么狠而伤心。”
我端起一旁的热水饮了几口,静了一阵,道:“阮道许了你什么好处?”
“说起来倒没什么特别的。”莫北在我身旁坐下,说,“南齐历任皇帝都将盐、铁两物的买卖尽握掌中,上下一众官员全都是心腹之人,一手提拔,连一个插针的缝隙都没有,旁人一直无法插手。”
我点了点头。盐铁买卖的利润极大,在古代向来都是政府专营。到了唐朝,变为“盐铁茶”三项合一,设盐铁转运使,一力督办这三项官营物事的全国买卖。钱万才家里便是因了和掌管三县盐铁生意的官员有亲戚联系,才能将家产做到那般大。
莫北道:“这两样东西,我一早便想插手进去,却一直苦于皇帝看管甚严,无处下手。前些日子总管盐铁的几个官员都告老还乡,皇帝便新提拔上去的三人中有一人,早年曾蒙阮道有过救命之恩。这恩情很是隐蔽,旁人都不知晓。因此他上任之后不久,便将一处极大的银矿转给了阮道名下。皇帝年事已高,身子也不好,近两年对政事已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阮道在朝中又势力颇大,加之盐铁之事向来敏感,只怕一动而牵全身,因此对这件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说。”
我“哗!”了一声。
一个银矿,这在古代可是赚死人的买卖。更何况还是一个“极大”的银矿。
我问莫北:“阮道将这整个银矿都给了你?”
“不尽然。”莫北说,“对外自然会只说是没有经营过矿山的开采,不懂其中运作,因此要请我与他一道,分四分利给我。”
我笑着摇头晃脑:“可凭莫公子的手段,最多一两年,这剩下的六分利也会统统进入自己的口袋。是也不是?”
莫北轻叩我的额头,笑骂我一句:“调皮!”
我“咯咯”的笑,却又忽生感叹,道:“原来我苏小小竟值一整座矿山!也不枉我这些年这般尽心尽力的步步为营。”
莫北将我圈在怀里,笑问我:“小东西,你究竟是为什么这般尽心尽力的步步为营?”
我挑眉而笑,眼中横波妩媚的说:“我苏府上下虽比不了你府上这么多人,可也是一张张的人嘴等着吃饭的。我若不赚些钱出来,哪里养得起呢?再说了,我向来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我若不赚钱,哪里来的那么多衣裳给我穿?”
这话是说的太过敷衍了。苏府最没钱的时候,家里的奴仆大多都被我遣了出去,谈不上家丁众多。而我自己,我自是吃过苦的,奢侈的生活固然舒坦,可贫苦也并不会觉得不好受。只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岂是一句“不足为外人道”能说清的。
莫北却朗声“哈哈”大笑,抱着我道:“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你便是每日吃金喝银又如何!难道我养不起么?”
我的脸“唰”的就红了。
两个人一时间笑闹一片,我俯在桌上“咯咯”的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却突然觉得自己笑声凄凉。不自觉的就没了声音。
莫北像是感觉到,一手搭在我肩上问我:“怎么了?小小。”
我兀自伏在桌上没有动弹。待半晌后,莫北又问了一遍,我才突然抬头愣愣的看着他,低声说:“若阮道今日许的是一座十分利的银山,你会不会拿我去换?”
莫北的脸色一下子白了白,仿若没有听清的问我:“你说什么?”
我伸手揉了揉眼睛,这才发觉泪水已经又流了出来。呆了良久,才开口道:“你今日叫霁云去找我来,实则为了演戏给阮道看,我怎么会不明白?你想要银山,你也想要我。两边你都不肯放手——可是今日的银山只有四分利,若是十分利呢?如果阮道许你的是一座完完整整的银山,你会不会就真的放手了?”
“我再聪明再独特,再倾国倾城再御前受宠,说到底却也终不过是个‘妓子’。这世间有很多女子,比我聪明的有之,比我独特的有之,比我美丽的有之,比我更有价值的有之。我身边的人,全都因我喜而喜,因我忧而忧。可有多少人做这些只是因为我?”
“我走过的这一条路……”我浓浓叹出一口气来,“这条路这么艰辛,我也走的这么难。像是铺满了荆棘的路,我赤着脚走在上面,满是鲜血也不能停。这条路上有多少绊脚石?多少人想让我死。我每走一步,身上被加上的附加值便增多一分。有阮郁有索酒,有皇帝有皇后,还有你。每个人都在我身上找到他们想要的价值……”
我抬眼,迷蒙的看着一脸痛惜的莫北,一字一句道:“若我只是我,你可还会这般待我?”
莫北握着我肩头的手指紧了一分,将我箍的有些疼。他却缓缓对我道:“知道为什么我让霁云去找你?其实今日的事我本可一人做完,就算是收了他的四分利,我若不想让你走,也可以尽管将你留在我身边。他区区一个宰相,能将我怎么样?莫说只是一座银山,便是将这世上所有好的东西都摆在我面前,而我只能选一个,我也会放弃所有选择你。”
“你与任何人都不同,小小。你知我懂我,你和任何人都不同。今日之事,你仅凭‘纳妾’两字便知道来龙去脉,继而想到如何帮我,还将这场戏做的如此好。这件事,若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可能做到如此。小小,没有人能知道你的一切,如我知道的这般。没有人能了解我,如同你了解的这般!”
我动容的看着他,他却只是淡淡的吻了我的眼帘,噙走眼角的那一滴泪水,声音沉而郑重的对我说:“苏小小,你要永远记住。我不管旁人亲近你是为了什么,我爱你。我莫北爱你,不因任何,只因你是你!”
我睫毛颤动,眼泪怎么也流不尽。只痴痴然望着他,半晌,突然喉咙有些发痒。这感觉来的突然,我毫无防备便重重咳了出来。莫北忙帮我拍着后背顺气,我却忽然感觉喉咙底下猛的涌起一股腥甜的味道上来,正是血的味道。
我一只手忙捂在唇上,猛的端起旁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堪堪将那气息压了下去。莫北却皱了眉:“以后我再不让下人备茶了,总是被你这般端来就喝。”
我心知喝茶对我的病有害无益,便笑了笑,却突然想起,苏小小的寿命还有多久?我却跟莫北在这里许了一辈子!
脸色霎时间就变了。
莫北吓了一跳,紧皱着眉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说完就将手指搭在了我的腕脉上。
我知道他医术高明,我又不懂中医,无法知道他这么把脉会不会知道我方才咳血的事情,忙一转手腕甩开了他的手,淡淡站起身来,道:“我还是明日回钱塘,你不必送我。”说完之后,拂袖便走,一刻都不敢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