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眼神变得若有所思，一旁的方仪却已出声斥道：“放肆！你这是妖言犯上，诅咒陛下！”
确实。“只要不要在皇上之前丢了性命”这句话确实是在说起皇帝的生死，在这封建社会是妖言。我却只是冷笑一声，斜斜睨向她。不知怎的，我只是淡淡一眼瞧过去，方仪却突然后退了两步，面色都变了。
我想起霁云对我说过的那句话，“苏小姐的气势……全然不逊于公子。”难道是真的？
怎可能是真的！
我脸上神情必然是极冷的，语气似冰的对方仪道：“妖言犯上？你这便去叫了侍卫进来。我却要看看，谁能办得了我！”
方仪脸上更是白了几分，我冷哼一声，已是不耐。
这些人，无端端的对我这个“妓子”大献殷勤，却是想要让我助她打压陈贵妃，并且保住太子能顺利继承皇位。这个想法本来就是在诅咒皇帝了，此刻却来说我妖言犯上。便冷冷道：“求人办事，便是要有求人办事的态度。莫说是你区区一个奴才，便是这中宫太子之位，我若愿意，明日便可易主而去！——这也是妖言。你可要着人办了我？”
方仪一张秀颜已无血色，偷偷瞄向皇后。后者却只是低着头思考，半晌抬头，对我道：“我明白了。”
我的耐心已经耗尽。我出言帮她，只不过是知道这太子之位必然不会被撼动，她必是能够好端端的去做她的太皇太后。而陈贵妃昨日惹了我，将我逼到那般境地。我虽不想追究，可心底毕竟有气，帮了皇后，也算是打压一下她的锐气。
可真话不全说，这萧长懋的命运，我却只说了一半。
当今皇帝萧赜，身体已经不大好，约是在这几年便会病逝。他这边刚刚咽了气，萧长懋后脚就跟着走了。一个皇帝，一个将将要接替大统的太子，两人接连病逝，皇位便落在了萧长懋的儿子萧昭业身上。
因此我那一句“看好太子殿下的身体”，也是另有玄机。却只不过，这玄机大抵只有我一个人能懂罢了。
方仪在旁皱着眉头，皇后却只是道：“苏姑娘倒是明眼识事，将这局势看的清明。”
明眼识事我倒是不敢当。无非是仗着自己先知了历史，有恃无恐罢了。便笑道：“皇后娘娘何必自谦。昨夜您一直缄默不言，任陈贵妃嚣张，却到了索酒来时突然发难帮我。这不也是明眼识事？大家都是做戏给旁人看的，你的技艺比我并不差。”
皇后的眼神变了变，点点头道：“苏姑娘的恩情，本宫记下了。他日若是苏姑娘有需要，尽管遣人来。”
我注意到她的称呼已从“我”变回了“本宫”。可我能有什么需要，能够麻烦到她？真有什么事也轮不到她来替我解决，无非是一句场面话罢了。我站起身，对她道：“小小未帮到娘娘，无功不受禄，这盒礼物不敢受。这便随莫北莫公子出宫了。往后再见无期，皇后娘娘，请珍重吧。”
皇后不再留我，也不强求我收礼。只是点头，语气诚挚道：“苏姑娘，也请珍重。”
离开皇宫，我坐在马车上问莫北：“索酒人呢？”
莫北把手中的一卷书放下，淡淡道：“她一早便出宫了。”顿了顿，又道，“这样一个地方，谁会想要多待。”
我没有接话，侧身掀了车帘向后望去。皇宫已在很远之外，气势恢宏，却掩不住死寂。是了，这样一个浑浊的地方，谁会想要多待？
我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莫北突然开口打断我的思绪，道：“皇后请你帮忙了？”
我一惊，回过头来。莫北闲闲饮一口酒，淡淡说：“这不难猜。”
这不难猜，确实不难猜。我的身份很是敏感，左有索酒阮郁，连带着阮道和那郡主萧雪霏一众人。右有莫北，连带着他阖府上下及手握的官员一众人。前有众多豪绅富翁，后有无数公子书生。所有人看似毫无关系，却因了一个我，被联系在了一起。
说起来我是身份低微，不过一介名妓，无名无份无家产地业，沦落风尘，卖艺为生。可若说一动则掀巨浪，却也着实是事实。莫说我那一屋的珠宝奇珍，随便一件便是连城价值。此刻如我这般敏感的身份，若想要一句话便左右政局，想必也根本不是难事。
我却倚回榻上，笑道：“是不难猜。可你若说你没有眼线布置，我可不信。建康城内瞬息万变，全因了这座宫殿内的人。莫说皇后，便是皇上身边的人，怕是也没有几个真正能让他安心的。你在这天子脚下，手下所及，应已富可敌国。若不探明天子的动向，只怕也不会自在。”
“你这聪明的啊……”莫北感叹一声，伸手弹了一下我的脑门，道：“早跟你说过，你这病不应思虑太多。你整日想着这些，看似漫不经心，却将每一件事都收在心底，究竟没有好处。”
我却耸肩：“莫北，你知道的，我虽纵情山水，可并不是一个甘愿万事不知的人。”
回到莫府，真是感觉无比的好。这虽不是家，可是比起在皇宫内的明枪暗箭，这里真是舒服的简直是人间天堂。莫北一边看着我倒在床上便不肯起身，一边笑对我说：“早就告诉你等我一起走，你偏不。”
我没好气的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难道我自己愿意跑到那个皇宫里去？”
莫北俯身倚在榻上，伸手撑着头看我。半晌，忽的叹了一口气，揉揉我的头发，半是感叹的说：“小小……”
我挑眉看向他，升调的“嗯”了一声。
莫北又默了很久，才道：“你做的很好。”
我欣喜之余又有些惊讶。莫北是很少会夸别人的，更何况我此次将事情弄得如此复杂，甚至牵动了太子和陈贵妃背后的多方利益，我原以为他会骂我冲动不知事的。
莫北侧躺下来，一手向我伸过来。我以为他是要揉我的头发，下意识的一偏头。却没想到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将我整个人拉到了他怀里圈住。
我挣了一下没有挣开，莫北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半是感慨半是自语的道：“小小。如你这般，活的这么小心，能有什么乐趣……”
我愣了一下，挣的动作就停了。静靠在他怀里半晌，我也半是感慨的叹道：“若我活的那般不小心，又能有什么乐趣？”
莫北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两个人静静躺了很久，房门忽的被叩响，霁云的声音响起，道：“公子。掌事回来了。”
我先是微皱了一下眉，莫府的掌事不就是霁云自己么？怎的突然说“回来了”。可是转念一想便瞬间清明，霁云说过她自己是居左位，那一位居右位的掌事我并未见过，据说多年不曾回府，想来就是这一位了罢。
莫北脸上风轻云淡无甚变化，淡淡说：“知道了。让她在书房等我。”
我问莫北：“你这位掌事不是多年都不曾回来过？怎的这时候突然回来了。是有什么事吗？”我顿了一顿，喉咙有些发紧，“是不是因了昨晚的事？”
莫北失笑，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笑着道：“你不要这么草木皆兵。她只是回来向我报告些事情，过几日还会走。昨晚你做的很好，没有引起任何麻烦。我向你保证，不会危害到我，也不会危及其他人。你可以放心了？”
他一向不是轻易许诺的人，如今将话说的如此斩钉截铁，便一定是不会有问题。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便点了点头让他走。
莫北又吻我一下，才翻身起来。走到门边却又站住，转过身来对我道：“还有一事忘了同你讲。我再不能放心让你一个人走，不管你有多不愿意，这次必须等我同行。我这几日太忙，怕你一个人无趣，便派人过去将善檀请了来。”
我惊讶的张了张嘴，莫北道：“应当今日晚些时候就能到了。到时让霁云领她来。”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却惊喜的合不拢嘴。在莫北这里的日子，所有的乐趣都只来自于他一个人。他若是忙了，我也就坐在书房陪他看书，虽说不上感到无趣，但总归身边没个人说知心话，没个人陪。我从未表现出来过，他却知道了。
他派人从建康到钱塘去将善檀请过来陪我。
一瞬间便觉得心里暖暖的。在这里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身边没有真正知心人的日子，早已习惯一个人独挡所有。可如今，有了这样一个人，可以体会我细微之处的所有快乐与不快乐，可以帮我安排所有的一切。
我想起他说的那一句“不管你有多不愿意，这次必须等我同行”。
不禁反问自己，我不愿意吗？
其实，也许……我会是愿意的。
善檀在那日晚饭后才到，彼时我正捧着大补汤跟莫北坐在书房里下棋。莫北让了我一子半，我却仍然输的惨烈，每一个白子都被他的黑子堵截的走投无路。我跟莫北说：“你就不知道让着我一点么！”
莫北还未说话，旁边已传来“噗嗤”的一声笑。
我警觉的回过头去，却见善檀站在门边，见我望来立即容色收敛，行了个礼，道：“小姐。奴婢可想死小姐了！”
莫北手里扣着一枚棋子，低头看着棋盘，什么话都没说。霁云站在善檀身后，也是盈盈好笑的神情。善檀一脸泫然欲泣，撅着嘴说：“小姐，您又瘦了！莫公子，我家小姐在家里一直休养的极好，来了你这里就瘦了这么多！脸色也苍白。”
她平日皆是不大敢多说话，加上莫北一脸的不怒自威的气势，哪次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的。怎么这次突然这般没大没小起来。
我面色未露不豫，眼神却深了深。旁边莫北却轻咳了一声，也未说话。善檀却肃了肃神情，对莫北行礼说：“莫公子恕罪，奴婢……”
“无妨。”莫北淡淡道，“你护主心切，何罪之有。”
我提了提唇角，道：“她是说话太不经脑了些。平素与我没大没小惯了，是我没教好下人。”说罢推开棋盘，“我有些累了。”
莫北点头说：“回去歇着吧。让善檀陪你，两个人说说话。切记别闹的太晚了，你身子撑不住。晚些我让霁云亲自送药过去。”
善檀扶了我往自己的院子走，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了很多话，手舞足蹈的说：“小姐在莫公子府上，想必还不知道。外面已经将小姐昨晚的那一舞直说到了天上去，说是‘天人不及’。平日鲜少见小姐练舞的呢，没想到如此好！贾姨都开玩笑说，小姐生来就是红颜倾城的料子！”
我也被她的样子逗笑：“不过平常的一段舞，是她们太过夸大。”
善檀撅了嘴：“小姐，你不要总是这般自谦的样子么！仙人指路这个舞我虽没见过，可也听人说起过。去年皇宫里就有人跳过这个舞，但当时是十人共舞才有那般效果，哪似小姐，一个人就跳了出来。”
转而又道：“小姐，那个霁云跟我说，您身子不是很好。到底是怎么了呢？我瞧您脸色也不大好了，刚才莫公子说‘送药’？小姐，您又开始吃药了么？”
我心不在焉的道：“是啊。”忽的心里一转，叹口气说，“自那日从梨花林出来就不大好了。”
善檀扶着我的手微微一颤，说：“我听霁云说了。那个阿练也太不知事了些！莫公子对您的情意，谁瞧不出来？她偏往剑锋上撞。莫公子的处罚也太轻了，依我说，就该以死谢罪才对！”
我淡淡一笑，没有再多说。便问她：“贾姨来信说府上每日围着许多公子？是怎么回事。”
善檀收敛了嬉笑的神情，回答道：“每日都有好多，聚在苏府门口，口口声声说请小姐出来一见。都说苏小姐肯定已经回府，就是不愿露面罢了。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不过想来今日应当没有人聚了，小姐在皇宫献舞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便证明了小姐确实不在府中。”
我问她：“每日有多少人去？”
善檀抬头想了片刻，沉吟道：“每日都有几十个吧……”她想了想，说，“嗯，几十个。把府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府上下人若有事出去，都只能走后门。贾姨出面澄清过几次，可没有人信。到了后来便也管不了了，有几次府上守在门口的家丁差点被他们打！贾姨就让他们都回来，锁了大门，谁都不让进来。”
“那鲍仁呢？”我忽想起鲍仁的事，“鲍仁也去过？”
“去过。两三次吧，不是很多。”善檀回说，“因为小姐之前单独见过他，贾姨第一次见他来便将他请进府里。外面的人便更咬定小姐在家了。”
“他说了什么没有？”我问，“我让贾姨提银钱给他，给了么？”
“没有……”善檀叹口气，“我们问他所谓何事，他也不说。确定了小姐不在府上之后就走了。第二三次也是，问了小姐不在就走。贾姨让我追上去塞给他银钱，他红着脸推拒了，说并不是因了银钱的短缺。”
我“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不是因为银钱的短缺，那是因为什么？往常也没见过他找我找的这么急。
两个人再走片刻，便到了西泠院。我这边刚走进院门，连房门都没进，就听背后有一女声高高扬起，急声唤我：“苏小姐！”
我一回头，却是霁云。便笑道：“什么事这么急？”
霁云连行礼都顾不上，只一叠声急道：“苏小姐！公子让您马上去书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