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连续七人出来为我求情,每一个人走出来,我心里的疑虑就多一分。直到皇帝挥挥手止住众人的说话声,我低垂着头,背脊却挺的笔直。
就算结局是不能活,我也要有尊严的死。
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皇帝只是笑了笑,说:“爱妃请苏姑娘是来献舞的罢?”
陈贵妃微微一怔,也笑着道:“是。臣妾虽久居深宫,却也听过苏小小的大名。传闻她是貌若天仙,有倾国之姿,且能歌善舞,琴棋书画精通,已位列天下第一才女。前些日子陛下在臣妾宫里歇着时也曾提过一句,近日听说她人在建康,便想着将她请来,为晚宴助兴。却未曾料到会生出这么多变故。是臣妾思虑不周,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我心里觉得好笑。皇家的面子果然珍贵,在外,人人提到我都说一句“第一名妓”,可进了这宫里,却变成了“第一才女”。倒真是给我面子。
皇帝笑言:“爱妃一片好心,朕岂会怪罪。今日人已见过,倾国之姿确实所言非虚。方才苏姑娘不是说身体无碍了?若是无碍,便莫浪费了这月色。”
我心下一凛。
跳舞我并不在行。以前学的时候,芭蕾学得最好,民族舞只是其次,但都只是为了会跳,并不是想要精通。若和这南齐真正的舞者比起来,那可绝对比不过。如果今日跳一下,凭着刚才一路走过的气势铺垫,想必不会被人批评。可这样一来,苏小小绝世舞蹈的名声可就算是个名不符实。
我在心里感叹,为了成全苏小小的美名,我可真是什么丢人的事都干了……
陈贵妃听皇上这么讲,自然笑的花枝乱颤,对皇上道:“去年酒席上,曾有一批舞者献舞,跳的是仙人指路,不知皇上可记得?”
皇上抚着胡须点点头:“贵妃可是想看?”
陈贵妃笑道:“臣妾想看已经很久。只是那批舞者自此之后就再没有寻到过踪迹,旁的舞者造诣不深,都说不会跳。可巧了今天了。”说完看向我,貌似亲和的道,“苏姑娘既然深谙舞技,想必会跳仙人指路。本宫这里正巧有一副水袖,今日就借苏姑娘用上一用罢。”说完转头吩咐,“来人,架鼓!”
我的心随着她这么一句“仙人指路”落到了谷底。
仙人指路这个舞蹈,我原本还以为是墨客杜撰,没有想到是真有其事。所谓仙人指路,就是要舞者蒙住眼睛,周围架起一圈大鼓,让旁人来敲。敲到哪一个,舞者就要用水袖击打哪一个。这个舞蹈对舞者的要求很高,不只是舞技,还有听力,而且要体力非常好。
技术好的舞者以水袖扔去碰到鼓面并不难,可是根本不可能击打出鼓声。想来这个贵妃所说去年的什么舞者,多半是习得武功的人,不然根本就是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但是事到如今,我早已是骑虎难下,只得对皇上道:“请陛下准许民女退下更衣——民女求皇上,将民女的贴身婢女召来。”
皇上点头应允。我随着小太监退下去,便见到霁云一脸愁容的站在旁边等我。我劈头就先问她:“话传出去了么?”
霁云忙点头,道:“属下听懂苏小姐的暗示之后,就寻机传了出去——当时入园时属下撞倒的那个丫鬟,是公子安排在宫中的人。”
我舒了一口气。霁云却道:“可是出宫并非易事,传到索酒的耳朵里也需时间。苏小姐,您现下难道真的要献舞?这仙人指路,这仙人指路……”
我何尝不明白这仙人指路的难处,可我现在能说什么?低头想了片刻,突然对霁云道:“你武功不是很好么?有没有可能,凌空帮我,将水袖用力击在鼓面上,击打出声响来?”
霁云细细想了良久,眉头紧紧拢着。其实这件事情若是她来做,想必容易很多,可是凌空帮我就不是同一个档次的难度了。为难就为难在这“凌空”二字上,这种功夫,我也只在武侠小说里面看到过,但愿可以确有其事。
可是半晌后,霁云却抬起头来,对我微微摇了摇头,道:“属下怕是没有把握……”
我正要说话,突地有一个奴仆躬身奉上一副淡紫色的水袖,对我道:“苏姑娘,此乃贵妃娘娘的水袖,您收好。九十九方鼓已架好,陛下吩咐说,姑娘若是准备好了,便可开始了。”
我身子微微一震。九十九个鼓?九十九?!
需知这仙人指路对耳力要求极高。若是二三十面鼓围成一圈,我还勉强可以分辨出被击打的是哪一个。可是九十九面密密麻麻,我就是听力再好,也不可能听得到那么细微的差别。
霁云扶了扶我,遣走了小太监,在我耳旁低声道:“小姐莫怕。属下心中已有计较,小姐放心献舞,一切交给属下来办。”
我略微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刚才不是还说没有把握的么?怎么突然就有了计较?可是时间紧迫,我已无法细问。接着霁云又递给我一碗水,颜色很奇怪,我以眼神询问,她却只说:“苏小姐方才落水,只怕对身子有害。喝了祛寒气。”
我只得点头,端起来一饮而尽,便捧着那副水袖走入了园子。
正前方的台子上是帝后二人的座位,侧边坐着陈贵妃和萧长懋。台子下,左右坐了两排官员,黑压压一片。九十九面大鼓围成一个圈,对着帝后的台子的地方却没有鼓,是为了让他们更好的欣赏仙人指路。我却无心思细看所有,只是紧紧盯着正中央的九十九面竖着摆放成一圈的大鼓,心里说不出的紧张,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心跳如鼓,已经快要从我的嗓子眼里跳出来。
却还依旧要故作镇定,穿过鼓圈,走到帝后台下,对着四人下拜。皇帝道了免礼之后,陈贵妃立即笑道:“苏姑娘又不是第一次出来见人了,怎的还像个黄花大闺女一般的扭扭捏捏?让我们好等。”
下首立刻传来了低低的笑声。我知道,苏小小就算再漂亮,再倾国倾城,再沉鱼落雁,也终究不过是个名妓。陈贵妃这么一句话,不仅斥责我准备的太慢,又讽刺我只是个妓子。可偏生她说的这么漫不经心,让我真是什么都说不了。
可这口气如何能够咽下去?我虽常抛头露面,可确确实实是没有出阁的姑娘,苏府阖府上下唯一的小姐,被师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金枝玉叶。如今被她这么一说,心里那口已经憋了一晚上的气一下子就没忍住,扬着下巴缓缓道:“贵妃娘娘是有所不知……”
我唇角挂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淡淡道:“两个时辰前,小小本已在返回钱塘的路上,却被不知哪位娘娘指派去的人马截下,一路押解回宫。可今日前来,小小只为恭贺太子殿下大病初愈,并无其他。这位娘娘请人的手段实在太高明了些,此刻贵妃娘娘又拿出水袖让小小献舞。小小自知地位低微,命如草芥,不似娘娘那般地位尊崇,是以不敢推拒。”
“小小向来身子骨不好,方才遇了冷水,胸口已然不爽快。可娘娘有此吩咐,小小自然不敢不从,是以方才在后面让贴身的婢女去备了些姜茶,喝了一些压了体内的寒气,耽搁了时辰。可若是不如此,只怕献舞之时气力不足,坏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雅兴。”
我迎上陈贵妃的眼神:“贵妃娘娘,不会怪罪吧?”
陈贵妃脸上无过多变化,可脸色已然发白。手指紧握着椅子的扶手,眼睛瞪的比我的眼睛还大。许是没有任何人能想到我会直面陈贵妃的锋芒,一时间根本无人言语。陈贵妃靠着娘家的势力,纵横后宫已然多年,与皇后同掌凤令,却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可见其嚣张。
园子内寂静了半晌,连皇帝都没有说话。半晌,我缓缓躬身,道:“陛下,可以开始了吗?”
皇帝颔首,我退回鼓圈中。旁边一个小太监踩着小碎步快步上前来递给我一方深紫色的锦帕,我拿起来,正要蒙在眼上,却突然看到上面潦草写着两个字“莫怕”。
居然是莫北的笔迹。
我手上动作没有一刻的迟疑停顿,蒙住眼睛后,心里却安定了很多。莫北在,怪不得霁云后来突然改口说自己已有计较,原来是知道莫北已经来了。
皇帝的声音响起,道:“宰相。”
有脚步声响起,估计是阮道出列下拜的声音。皇帝又说:“听说你家公子练得一身好武艺?”
阮道恭谨回答说:“陛下谬赞了。犬子学了些粗略的拳脚功夫。”
皇帝笑道:“阮郁你来。”接着又是脚步声,想来是阮郁走上前去。皇帝续道,“这盘金珠你拿去,让朕看看你指尖力道如何。”
居然是让阮郁以金珠击鼓。
阮郁静了片刻,方才道:“是。”说完响起叮咚的声音,估计是有人捧了一盘金珠给阮郁。接着是阮郁的声音,却是对我说:“苏姑娘。在下……开始击鼓了。”
我想,既然是阮郁,那可真是再好不过。总好过让陈贵妃遣人击鼓,那我可就真的是死定了。便微微一笑,道:“公子请。”
寂静。
周围除了寂静,什么都没有。忽然“嗖”的一声破空响起,右前方便传来了沉沉的“咚”的一声。我知道这便是阮郁击鼓的声音了,当下右手握紧水袖,身子两个腾跳向前,想准了方位,手里的水袖“嗖”的一声向前掷去。
仿佛是一瞬间,同一个位置已响起了同样沉闷的“咚”的一声。
我敛了水袖回来,又是两个接连的腾跳翩然向后,退到原本的位置。手里握力稍减,水袖飘然落地,可以感到它随风飘舞。我以脚尖稳稳落地,摆出一个飞天的姿势,嘴角已经露出了笑。
方才我水袖掷出去的一瞬间,只觉得有一个轻微的力道擦着我的手背顺了出去,传到水袖上,手里的水袖便像是一根棍子一般不再是软绵绵。这肯定是莫北。除了他,没人能这样不能帮我。
静了半晌,四周突然爆起一阵掌声,夹杂着众人叫好的声音,此起彼伏。连阮郁都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说了一句:“苏姑娘好舞技,好耳力!”
我依旧是浅浅笑着,说了声:“公子谬赞。”
喧闹声渐渐低下去,又是“嗖”的一声接着鼓声响起,这次却是两面鼓一前一后的响了两声,一声在左前,一声在右后。我怕自己会忘记方位,根本不敢耽搁,立刻一个车轮腾跃过去,手里的水袖随着我的腾跃凌空飞出,“咚”的一声击打到一面鼓。
我收回水袖,向着另一面鼓快速旋转而去。好在芭蕾舞的功底较为深厚,连续的旋转丝毫不会头晕。我旋转到近前,却突然一个竖叉劈下去,手里的水袖射出,又是击打到一面鼓。然后再次旋转回到原来的位置,长裙铺洒在地,我矮身站稳,手指微拢在脸侧,暗自平复快速的呼吸。
片刻后,又是一阵叫好声。
如此反复,如此循环,渐渐地,已从最开始的击打一面鼓,变成了击打四面,十面,二十面……我的脑子里疯狂的记下敲击鼓面的位置和顺序,生怕自己弄混。却还要一边想着以什么样的舞步做衔接更为曼妙,忙得我一头大汗,几乎打湿了蒙在眼前的锦帕。
据说,人在压力到达一定程度的时候,便会开始超水平发挥。我觉得我现在岂止是超水平发挥,我早就已经变得外星人附体了。我做梦都想不到,九十九面鼓在这里,我居然能够听得出来被击打的方位和他们的顺序。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一样,估计其他人心里也不会觉得我是正常人。
到了最后,每一次击打鼓面的数量已经升到了七十七面。我觉得到了后面我已经有点混乱了,只能记得大概的方位,根本记不住具体是哪一面鼓。只能大概的去击打,大概的蒙混过关。可能是因为根本也没人能记得到底顺序是什么,是以也没有人指出来,倒是有惊无险。
七十七面鼓击完,我已经喘得呼吸道整个都火辣辣的。额角的汗水都快滴落下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阮郁见我已经累成这样,忍不住对皇帝说:“陛下。苏姑娘向来身子不好,想来已经到了体力极限。”
这么一场舞看下来,皇帝心情显然大好,道:“朕居然忘了。苏姑娘可感觉不适?”
我忙摘了眼罩,摇头道:“谢皇上体恤。民女舞技浅陋,望陛下不怪。”
皇帝挥了挥手,道:“苏姑娘太过谦了。此等舞技,朕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苏姑娘这‘天下第一才女’的名字,果然所言非虚。来人!看赏!”
我忙下跪,道:“谢陛下。”
我刚谢完,突然陈贵妃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我的心又是一沉,姑奶奶我求求您了还不行么,我刚才说的话说错了还不行么?您可别再玩儿我了!我命都快被你玩掉半条了。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果然陈贵妃清完嗓子,就脆生生的开口,说:“苏姑娘看起来脸不红气不喘的,累么?”
我能说累么?我说:“谢娘娘记惦。民女未有不适,只是……”
我这“只是”都还没只是完,陈贵妃就打断我,说:“那就好。”
那就好个屁啊?!
她续道:“方才和姐姐谈笑,姐姐也说,没想到天下居然有此等奇女子,七十七面鼓竟然都过耳不忘。不知道若是增到九十九面,苏姑娘是否也能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