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贵妃续道:“方才和姐姐谈笑,姐姐也说,没想到天下居然有此等奇女子,七十七面鼓竟然都过耳不忘。不知道若是增到九十九面,苏姑娘是否也能记下?”
我的心“嘎嘣”一声就碎了。
勉强笑道:“娘娘说笑了,九十九面鼓如此众多,岂是一人之力能够记下的?民女自知没有那般耳力,请娘娘恕罪。”
说话间,我身上的汗已经慢慢在干。晚风吹过来,虽是盛夏,我却觉得很冷。衣服有些薄湿,贴在身上很不好受。静下来之后便觉得头也有些隐隐作痛,嗓子火辣辣的不舒服,却又不敢咳嗽。
陈贵妃笑道:“苏姑娘不妨试一试。”说完扬首提高声音道,“来人!给苏姑娘换一方锦帕。”
一个人躬身走来,递上一方纯白的丝帕让我蒙住眼睛。我看着手里的帕子有些为难。以我现在的体力和状态,击九十九面鼓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超水平发挥也要有个限度,我的限度想必已经用完。更何况苏小小的身体状况摆在这里,如今已是极限,再跳下去身体绝对吃不消。
可是贵妃在此。我有机会说不吗?我有权利说不吗?我有资格说不吗?
这时一个坐在前排的官员出列,跪倒道:“陛下,娘娘。苏姑娘舞艺如此,想必已不需再做验证。方才一舞的水平,便是去年的那班舞者也无法达到。此等舞技,放眼天下已是无人能及。还望陛下,体恤她常年多病……”
他说完,又是一阵风吹过去。我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寒噤,感觉有一把火从我的胸口窜着烧到了喉咙,身体晃了一晃,好歹稳住。
皇帝已然笑着道:“爱卿说的是。苏姑娘的舞技如何,已不需验证。难得一场好舞,来人,将鼓撤了,给苏小小看座。”
我跪下恭谨谢过,还没起身,却突然有一个女声脆生生响起来,一字一句的道:“真是错过了……好一场大戏。”
我循声望过去,只见园子门口,一个身材高挑,雍容华贵的女子盈盈而立。一路走来,身上的环佩叮当作响,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步子微微颤动,闪耀着光芒。我心里徒然送了一口气,索酒啊索酒,你终于来了!
她着一身黑衣,衣服上莹莹闪烁。我细看,却觉得像是孔雀羽织成的。她一路走过来,极缓。每一个步子都踩得很稳,在我身后两步处站定,抬头望向帝后,目光顿了一瞬,又转向陈贵妃。她并不行礼,只是那么站着,然后唇角带笑的说:“陈贵妃,你可真是好兴致啊……”
陈贵妃已“啪”的一声一掌击在桌面上,扬声斥道:“何处来的妇人,见到陛下竟不行礼?来人!将这贼妇给本宫拖下去!”
四处立时奔来许多侍卫,领头的两人带着刀,走向索酒后却没有了动作——皇帝居然身子佝偻的站起来,眼睛发直的望着索酒,嘴唇微颤,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觉得奇怪,陈贵妃更是像炸了锅一样,厉声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带下去!”
侍卫面面相觑了一下,只好上前来带索酒。眼见着他们要抓到索酒的胳膊,一直以来都从未说过一句话的皇后却突然出声,喝道:“住手!”
侍卫立即停手,皇后站起身来扶住皇帝,柳眉微蹙,骂道:“一群狗奴才!陛下在此,你们是听了谁的命令,敢闯进来?!”
这句话一说,侍卫早吓得哆哆嗦嗦的跪下去。我心里大概明白,这宫里虽是皇后坐着主位,可想必陈贵妃一直嚣张跋扈,所以人人心里都已尊她为主。却没想到皇后今日突然发难,刚才那句话不仅是骂侍卫随便闯进来,更多的是骂陈贵妃逾越。明眼人谁会不懂?
索酒无视这些人的动作,只是淡淡道:“苏小小我要带走。你们有胆子的,就尽管过来拦。”说完上前来扶我起身。
我的心一整晚都七上八下的吊着,此刻见到索酒来,一颗心瞬间便复了位。她拉我站起来,不知是不是一下子放松的缘故,我竟身子晃了两晃,眼前突地一黑,一身冷汗下来,居然是有些虚脱了。
索酒忙撑住我的身子,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说完将我手里那方白色的锦帕拿过来,帮我擦拭额头上的汗。
我摇了摇头,把锦帕接过来覆在额头上,却觉得胸口无端端的翻涌起一阵剧痛,一股热气迅速的翻腾上来,我张嘴,正要说话,却是一番剧烈的咳嗽。我痛得弯了身子,拿着锦帕覆在嘴旁,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索酒一边帮我拍着后背顺气,一边急声喊道:“温水!传太医!快!”
我想止住她,想跟她说,快些走,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周围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很多人来回奔走。我痛的整个人跌倒在地上,还是继续的咳。我咳的剧烈,身子接连的抖动,连头上松挽着的发髻都被晃散,紫玉发簪掉到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了两半。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咳嗽过。便是以前得肺炎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难过。索酒将一碗水端到我面前,我却根本没有任何一个空暇能去喝一口,只是咳嗽,咳嗽,咳嗽……
身上的寒意一阵大过一阵,我发着抖,额上冒着冷汗。忽然一只手抵在了我的背上,莫北的声音响起在我耳边。他说:“我在,别怕。”
一股暖流顺着他的手传送到我的全身,咳嗽终于慢慢停了下来。我泪眼迷蒙的将手里的帕子移开,却整个人愣在了当场。我听到索酒倒吸了一口冷气——
锦帕上,一滩血迹触目惊心。
我居然咳血了……
这个必须面对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苏小小青年而逝,咯血而死。我一直知道我自己身体弱,可是终究不是什么弱柳扶风,觉得不可能会突然咯血。可是今夜……心里的紧张,巨大的压力。落水,寒冰,剧烈的舞蹈,冷风吹干了汗,居然激发了病症。
我茫然的看着雪白的帕子上的那一块血迹,还带着点微微热的感觉。这居然是我咳出来的,我居然真的咳血了。不是带着血丝,而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一滩血。
索酒呆住,蹲在我旁边捂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身前蹲着阮郁,同样怔怔的难以置信的望着我手里的帕子。我也是怔住,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有莫北,将那锦帕从我手里拿走,收到怀里。然后一把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低低的一声惊呼。莫北将我抱稳,转身就要向外行去。
我还未有什么反应,索酒已追了两步止住莫北,低声道:“小小的病怕是耽误不得。”莫北看她一眼,索酒续道,“灵清苑离这里很近。”
莫北一言未发,抱着我掉转了一个方向,快步而去。
我虽然咯血,可咯血之后胸口的疼痛便开始缓和,待走到灵清苑,已没什么过多的不适。莫北将我置在床上,我环视四周,只见是一个装饰的极淡雅的房子,素色纱缦,倒不像是宫里的院落。
莫北给我把脉半晌,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倒出几粒药丸,道:“先吃了这个。”
我依言吃下,问他:“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北默了一会儿,道:“我今晚潜入宫里办事,偶然转到那处院子,看到索酒正要入园。问过之后才知是你遣人悄悄给她捎了信。那时你已下去准备献舞,我们都不知道先前你落水的事,索酒本想立即将你带走,被我拦住了。”
我抬眼看他,他抚抚我的头发,低声道:“一直以来,我都看得出你并不想要什么‘天下第一名妓’的名声,可你却一直在为着这个名声努力。我虽不知为什么,可你的心愿,我会帮你达成。仙人指路的舞对你来说只难在身无武功,无法击响鼓面。凌空借力霁云不会,但我可以。”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因他那一句“我虽不知为什么,可你的心愿,我会帮你达成”而感觉很暖。在这个世上,无人能够明白这是为什么。可所有人都只看到我追求“天下第一”的一面,鲜少有人能知道我想要的其实并不是这些。
莫北说:“你的病,你不要担心。今晚你落水,寒气侵体,加之舞蹈的动作太过剧烈,多少有些影响身子。吃些药,休养一段时日,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点头应了一声,门一响,是索酒端着药碗推门而入。我笑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跳成这样。我的水平我自己知道,无论是体力还是应变,都不可能到达这么一个程度。”
我问莫北:“我入场之前,霁云给我喝的那一碗东西到底是什么?”
莫北伸手接药的动作微微滞了一瞬,一边吹着药汁一边轻笑了一声,对我道:“你为什么总是能这么聪明?”
我耸耸肩。莫北把药递给我,说:“是短瞬间提高人体体能的药。我怕你的身体吃不消。”
我“哦”了一声,端着药碗开始喝。短瞬间提高人体体能,那不就是肾上腺素么?原来古代的医术已经高明到了这么一个程度,真是让我叹为观止。
索酒坐在我的床沿,对我说:“你怎么这么孤注一掷!陈贵妃嚣张跋扈谁人不知?聪明如你,自然早就能猜到请你来的人是一个娘娘。宫内有几个娘娘能如此大胆?你明知道是个火坑,怎么还会往里跳!万一你有个什么不测,那岂不是……”
我含一个蜜饯,笑道:“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么?”
索酒虚打了我一下,骂道:“你还笑得出来?!”
我笑的更欢,与她说:“我知道你关心我,不然不会立刻跑来。我想着你和萧长懋关系那么好,应当可以让他帮忙说几句好话帮帮我,所以才会去让人找你。”
索酒眼神深深的看着我,深不见底的一潭黑池一般。半晌,也是笑道:“算你聪明。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好好歇着,我明早再来。”
送走了索酒,莫北忽然对我说:“何必要找索酒?让人来找我不是更方便。就算没有她的……我照样能把你平平安安带走。”
我笑笑:“她带我走,不会得罪任何人;你带我走,却还会生出许多麻烦。何必如此?两害相权,我自然是取其轻者。”
莫北的伸手拨弄着我的手指,半晌,忽然轻轻一笑,却没有看我,只是低声说:“你果然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我的手指一僵,却也只是笑了笑:“并不是什么秘密。”
莫北看了看我,正要再说。我却突然开口打断他,道:“朝堂上的官员,有多少是你的人?”
所谓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这还是他教我的。
莫北显然看得出我的意图,却并不说明,只是一挑眉,问我:“为什么这样讲?”
我撑着脑袋看他:“今日陈贵妃为难我的时候,有很多官员为我求情——这不可能是因为他们真的怜惜我。我自问虽然长的不算差,可是能混到他们这个地位的人,哪有傻子?他们不会不懂得什么是明哲保身。”
“他们都听说了你和我的事,暗自心里都有计较。今日看陈贵妃为难你,自然都站出来说话。”莫北也是叹了口气,“也是太沉不住气了些,竟各个人都争先恐后的要在我这里立功,好在因为萧长懋的事情,皇帝已经对你另眼相看,不然早就露出马脚。”
我有些惊讶:“在你这里立功?”
莫北又是挑眉:“你竟不知你未来夫婿的手段?当初是谁跟我说,‘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直至今日,我方才看清了些你的运筹’?”
我只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低头细想了半天,方才想到这竟是一年以前,我因索酒入狱的事情去他府上时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分毫不差,他居然记得清楚。
可是细想了半天正要说话,突然想到他那句话里面的另一个重要的词——“未来夫婿”。
我立刻红着脸骂他:“什么夫婿!胡说八道的!”
莫北“哈哈”大笑,笑声极爽朗,那张笑颜,立时便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我愣了一下,便没好气的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闷闷道:“我不舒服!我要睡了!你想笑就出去笑!”
莫北这才堪堪止住了笑声,帮我掖好被角,道:“我就在旁边歇了。有事叫我。”说完在我的额头上印一个轻吻,这才走了出去。
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胸口还是隐隐不舒服,盛夏时节,房内的一角却升着火炉。我身上出着汗,整个身子都不舒服。被子也踢到了一旁。辗转了一整晚,天边微微擦亮才迷蒙睡去,不过日头刚刚升起就已经起身。
虽是极早,宫里已经忙碌一片。可虽是忙碌,却又井井有条、安安静静。我唤来一个婢女备了热水沐浴更衣,换上一套青色长裙,才觉得舒服了些。
我在院子里品茶,小宫女便站在我身后兢兢业业的为我添水。闲来无事,我便随口跟她聊了几句。她一脸羡艳的对我说:“苏姑娘昨晚一舞,震惊全宫上下。奴婢昨晚没有侍奉近前,没有眼福。却听姐姐们说,苏姑娘有如舞神,一舞酣畅淋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笑了笑:“是她们夸大了。”
小宫女立刻瞪圆了眼睛道:“才没有!陈贵妃历来自持美貌,昨晚见了苏姑娘,据说她是脸色铁青的回宫的呢。
我又与她聊了几句,却忽的话锋一转,问她:“这个苑子是谁住的?”
本以为她照样会嬉笑着回答,却未料到她神色一紧,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脸色都白了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