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碰到湖水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后悔——我宁愿在百官面前丢一万次我钱塘第一名妓的脸，也不愿意跳到一个放满了冰块的湖里！！！
许是因为正值盛夏，为了让赴宴的客人感到舒爽，湖里被放了大块大块未切割的冰块用以降温。我这一“失足”摔下去，头先撞到了一块冰不说，冰冷的刺痛让我脑子一下就变得空白了。
像是一万根针同时扎到了皮肤上，眼前一片模糊，原本岸上的烛光还依稀可见，渐渐的也变得看不清楚。脸上的胭脂被湖水氤开，染红了眼前的水流。我的腿开始抽筋，战栗却不得动弹。耳旁一片寂静，只听到我嘴里吐出气泡的声音。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很慢，像是一帧一帧播放的电影一般，我心里挣扎着想要游上去，身体却在不停的向下沉。
只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上方的水面上跳入了几个身影。湖水很深，烛光无法照射进来。我一直向下沉，想喊出声，却只有一串的气泡再次从嘴中浮了起来。肺里呛了很多水，我一咳，吸进来的水就更多。胸口火辣辣的痛，如同被刀子生生割开。
可是待再向下沉一些，身上所有的痛却瞬间缓和。流动的水变得温暖，不再是刺骨的寒。肺里吸进了水也不再刺痛，像是被一双手温柔的拂过，半点痛楚也无。我的神智开始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
恍惚中，腰上一紧，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那人带着我迅速的向上浮去，身上的压力瞬间减轻，一直到浮出水面，我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软软的任由他将我抱到了岸上，一群人快速的以我为中心围了起来，耳旁蒙蒙的，隐约感到有人喊我的名，我却什么都说不出，只有一阵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咳的我简直要吐出来。
湖里着实太冷，我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止都止不住。我抽搐的被人放到一块毛皮毯子上，毯子柔软温暖，却无法让我的痉挛停一停。兀自难受了半晌，突然手腕被人握住，滚滚暖流顺着手腕输送到我的全身各处。
我迷迷糊糊的想，这莫非就是内功的作用？无疑是很有用的。接着又有人迅速升起了几个炭火盆在旁，周围的温度徒然增高。我的颤抖终于慢慢平复了下来，缓缓睁开眼，却看到阮郁全身湿透的站在我身旁。
我怔了半晌，才声音发颤的说：“怎么是你？”
阮郁的嘴唇也是青白，哑着声音开口道：“先别说话。把这个喝了。”说完递给我一个白玉碗。我接过来一饮而尽，是几乎滚烫的热水，甜的发苦。
一个老头给我把脉，细细诊了半晌，转身跪倒，道：“禀陛下，苏姑娘只是乍然遇冷，身体无法适应。休养几日定然可保无虞。”
我这才警醒，原来皇帝就坐在旁边。忙翻了身子强自站起来，脚下却发软，就势拜倒在地，道：“民女失足落水，惊扰圣驾，请陛下责罚。”
眼底细一打量，原来我是被安置在了一个搭起的凉亭中。这亭子虽是四面通透，可四处都有纱缦，背后是墙，相对安全。可是皇帝居然把我移到这里来诊治，倒真是给我面子。
皇上虚扶了一下，坐在龙椅上对我道：“苏姑娘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一旁有人将我扶了起来，我一看，却是陈喜，便点头算是致谢过。
皇帝又说：“方才是谁领路的？”
皇帝年纪不轻，脸上显得疲惫且病态。这一句话他也说的语气平平，可威严却尽显。我心里一抖，只怕那领路的太监左右逃不过今天了。
果然一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筛子一样，颤着声音道：“奴才……奴才知罪！”
皇帝慢条斯理的饮一口茶，四周静得落针可闻，他却悠闲自得。半晌才开口，道：“苏姑娘是陈贵妃请来献舞的贵宾，你这狗奴才却连路都领不好？既然知罪……”他忽的看一眼我，又看了一眼陈喜，道，“带下去罢。”
陈喜立即喊：“来人！”
我心里立即又是一抖。虽然已经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可我是自己故意掉到水里，真真与他无关。即便是之前他吹我一脸的胭脂让我很是受辱，可眼见着他立即要命丧于此，却无论如何狠不下心，只想着为他开脱。
可脚步刚刚一动，忽然手腕已被一人从旁狠狠捉住。一个男声在我耳畔低声道：“别动。”
我侧目一看，却是阮郁。
这一耽搁的工夫，那个太监早已被人架着带了下去。我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皇帝倒是开口，语气无甚变化的道：“这奴才看着眼熟……是爱妃的人吧？”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只见一旁端坐着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金碧辉煌的女人。她长的很漂亮，却比苏小小的容貌逊色了一分。一双丹凤眼，眉心微拢，眸光中隐含气势。她听到皇帝如此问，立即下跪道：“确是臣妾近旁伺候的人。请陛下恕臣妾管教无方……臣妾……”
“罢了。”皇上一挥手打断她的话，道，“爱妃也是好心，朕岂会追究。只是不要再有下次了。”说着话，气势又出来了。
这下我也看出来，原来这位就是将我掳到这里来的陈贵妃。
陈贵妃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由丫鬟搀扶着起身。我低着头，暗自环视了一周打量众人。萧长懋站在皇帝的左手边，另一边……却让我微微觉得奇怪——坐在皇帝近旁的女人一定就是皇后，可这皇后看起来文文弱弱，长的没什么特别，只是中上之姿，打扮也是平平。而且身体也不大好，脸上没有血色，很是苍白。
皇帝处理完这些事，又转回向我。我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处境，立即又是跪下去，道：“民女知罪。坏了陛下赏舞的兴致，民女罪该万死。”
不知是不是因了帮萧长懋求情的事，皇帝对我倒是异常的好脾气，只是朗声一笑，道：“苏姑娘何罪之有？晚风甚凉，陈喜，你带苏姑娘下去换身衣裳，别吹坏了身子。”
我立即俯首谢恩。由陈喜领着向后面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宫里的女人都不穿素色的衣服，小丫鬟给我找来的换的衣服一件一件都是大红大紫，站在一旁对我道：“苏姑娘的衣裳湿了，请选一件换上吧。”
这可是头痛死了我。这么花枝招展的衣服我向来不喜欢，可是在皇宫里不比旁处，还是少一事是一事，便伸手翻看了一下。其余的皆是俗不可耐的颜色款式，翻到一半却看到一件深紫色绣着风纹的长衣。深紫色本就华贵，银线刺绣更是华丽，可我却别无选择，只能拿出来换上。
长裙的后摆逦迤的拖在地面，腰间束紫色水晶饰的腰带，长长的水晶缀的带子自然垂下，倒不像是南齐的款式。衣服是最顶级的，绣工是最细致的，穿在身上和合身，倒像是订制的一般，让我心里好歹舒服了些。我将莫北的白玉贴身收好，丫鬟已将我的长发束起，松松挽了发髻。
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脸上略施粉黛，眉似远山眼含横波，脸颊上扑了胭脂以掩去苍白的面色，一条细细的金丝自发间穿出，缀了一枚莹莹明珠在额间，正好在额前花钿的正中央，宛若梅花的花蕊，极尽妩媚。
丫鬟取了一支透雕的紫玉发簪斜斜插在我松软的发髻中，帮我理好衣襟，便退到一旁对我道：“妆成了。苏姑娘，您真美。”
我笑了笑，站起身来。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这般打扮过。就算是及笄礼、烟霞岩抚琴，我也都只是素色见人，虽然有刻意妆扮，却也从未弄得如此隆重。
紫色隐含气势，走动间，银线刺绣隐隐颤动，反射出夺目的光芒，华贵让人不敢正视。我一路向宴会的花园走去，路上见到的所有人都痴痴然望着我前行，无一人可以移开目光。
入了园子，已有小太监禀报了皇上。我被一男一女两个下人引着步入其中，所经之处，隐约可闻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每个人都呆呆随着我的走动而移动眼神，掉筷子的、洒了酒的、碰掉碟子的，一路行去，噼噼啪啪一路作响。
而待我走到皇帝座前的烛光下，整个园子却徒然一片寂静。我挺直着背脊，扬高了下颌，顶着身后无数似针的目光，缓缓下拜，尽量婉转着声音不卑不亢道：“民女苏小小，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刚才落水之后真的很丑，明明大家都不是第一次见我，可却表现的像是见到一个ET走进来一样。连阮郁都手里握着筷子举在半空中，愣了半天都没有动作。
等了足有六七秒，皇帝的声音才响起，沉沉道：“免礼。苏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我忙恭谨道：“谢皇上体恤，折煞民女了。民女方才在后殿稍作休息，现下已经大好。惊扰了皇上，还望皇上恕罪。”
皇帝看在萧长懋的面子上，倒是很不难为我，挥手道了声：“赐座。”
我这厢正准备跪下谢恩，忽然一个女声淡淡的响起，带着一丝的威严，道：“苏姑娘这身衣裳倒是漂亮，但怎么本宫看着却十分眼熟？”
我心里一凛，这居然就是那个陈贵妃的声音，直觉就是她话里藏刀绝无好事。果然，她话音刚落，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年纪较大的丫鬟接口道：“娘娘好记性，这是夏初外藩进贡来的蚕丝衣，天下仅有两件——另一件黄色绣凤纹的皇上赐给了皇后娘娘。这件衣服……”
她故意抬眼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下去。可长袖掩盖下，我的手已握成了拳——很明显，这一件紫色绣云纹的，皇上是赐给了陈贵妃。
好一个借刀杀人。
皇上赐给贵妃的衣服，旁人自然动不得。我一个无名无份的女人，就算是名妓，在他们面前也终究只是个“民女”。一个民女拿了贵妃的衣服穿，还是个进贡来的衣服。如果我是皇上，我也会杀了这个“民女”以保皇家颜面周全——更重要的是，保南齐和这个外藩国家的关系周全。
苏小小虽美，可美到天仙下凡也终究不过是一介妓子。没有任何一个国君会为了一个妓子和贵妃甚至是和外藩国过意不去。孰轻孰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我心里迅速盘算过一圈，立刻再次跪倒在地，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一时间四下俱静，忽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跪倒在我身侧，道：“皇上！苏小小常年在钱塘，此次是初次入宫，怎会识得此衣？怕是有心之人拿了给她换上。请皇上明察！”
我一侧目，见到阮郁低头躬身在我身旁跪着，余光瞥及我，只是示意我噤声。
这边皇帝还没说话，又是一人出列，缓缓道：“皇上。钱塘苏小小的名字，臣也听说过。前些阵子去钱塘，听那里的人说，苏小小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从不曾与权贵有何过多纠葛。今日之事怕是有何误会，望皇上明察。”
陈贵妃却柳眉一竖，道：“李大人。您这可是在说本宫委屈了她？”
李大人立即跪下，道：“非也。臣只是说，苏小小向来性格如此，并不是勾心斗角之人。此事若是因为误会而起，如此断定怕是不妥。下官言语间若是得罪了贵妃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皇帝低头看了看我的衣服，问陈喜道：“这确是进贡来的天蚕丝衣？”
陈喜答：“是。陛下赐了一件给皇后娘娘，另一件——就是苏姑娘现在穿的这一件，原本确是是赐予贵妃娘娘的。”
皇上低头“唔”了一声，倒是没有说什么。
可接着又是几人起身出列，对皇上求情。这阵仗不仅让阮郁皱了眉头，连我都觉得好生奇怪。苏小小的美貌我虽深知，可决不可能会让这么多人淌这滩浑水。这些人既然能混到如此地位，参加皇上亲自出席的宴会，分位自然不低，各个都是人精。怎会不懂得明哲保身这一套？
已连续七人出来为我求情，每一个人走出来，我心里的疑虑就多一分。直到皇帝挥挥手止住众人的说话声，我低垂着头，背脊却挺的笔直。
就算结局是不能活，我也要有尊严的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