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云隔着车门,对赶车的两人道:“怎么回事?”
外面先是静了静,接着传来车夫的声音,也是压低着声音,严肃道:“回管事,前方三丈处,有人拦路。”
拦路?
霁云看了我一眼,示意不要慌。接着再问:“是什么人?”
车夫回道:“没有任何标识,无法辨认。一共十四人,蒙面,佩剑。”顿了顿,道,“领头的两匹马,与前年进贡入宫的百匹千里马一般无二。”
霁云低头无语,我也开始思索。既然是进贡入宫,那必定只有权位极高的数人可能拥有。而这些人中,与我有牵扯的不过是萧长懋和阮道一家。萧长懋大概可以排除,他并不是恩将仇报的人。而阮道,自阮郁娶亲之后,我一直和他家保持着距离,似乎又没有理由在这里拦我。
抬头,却遇到霁云的询问眼神。我皱着眉摇了摇头,霁云的眉便也拢了起来。可我这厢刚摇完头,蓦地想起了前两日陈喜请我入宫的事。
宴会就在今晚。今晚就有人拦路。
双方人马僵持着,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伺机进攻。我拍了拍霁云的手,以口型对她说了两个字——“陈喜”。霁云的眼神变了变,对我道:“苏小姐在车中稍等,属下出去看一看。”说着将车门打开一些,闪身而出。
霁云出去之后,我将车门打开了一个小缝。只见前方确实有一批人马,一字排开,隐隐透着肃杀。这边,车夫和另一名婢女一左一右站在车前,霁云立在车上,朗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她语气铿锵,气势已然尽显。我心内轻叹,果然不愧是居于左位的管事,毕竟不是徒有虚名。
前方有一人驱马上前几步,道:“我等奉主人之命,请苏小姐入宫一聚!”
我心里沉了沉,果然是宫里来的人。可是想要请我入宫又何须如此大张旗鼓?我并不想有什么正面冲突。当日我婉拒陈喜的时候,他只要再一坚持,想必我也就答应了。可是陈喜那日对我甚是恭敬,倒真不知道这皇帝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霁云回道:“我们三人奉公子之命护送苏小姐返回钱塘。公子临行前特别叮嘱,不可节外生枝,必要在两日之内将苏小姐安全送回府中。公子如此命令,我等必不敢违。还望几位行个方便。”
那人道:“你我各为其主,无甚可说。你若不让开,便莫怪我手下无情!”
霁云负手而立,扬高了头颈“哈哈”大笑起来。我心里却又沉了一分——霁云负在身后的手中,赫然已扣紧了她给我看过的三色烟花。
如此下去必然会动起手来。我不会武功,这边就仅三人,对方却是十四人的大队伍。建康是皇城,城内的守卫必不会比莫北家的人少。虽说莫府的人都是精锐,可这烟花若是放出去,便免不了一场血战。到时候莫北与皇家结仇,只怕再也无法在南齐生存。
我已麻烦莫北甚多,如此小事,真的还是不要闹大的好。更何况我的身后还有萧长懋,还有阮郁,甚至还有……索酒。
想到这一层,我忙低声唤道:“霁云。”
霁云止住笑声,俯身在车门边。我问她:“那几人武功如何?”
“应当不弱。”霁云低头想了想,方才回道,“苏小姐不要忧心,此处虽已出城,但莫府手下无数,必不会让苏小姐涉险。”
我缓缓摇了摇头。霁云眼神猛然一惊,急道:“苏小姐!”
我伸手止住她的话,将车门打开,霁云却一手死死拉住,低声道:“苏小姐不可冒险行事!我们三人武功都是一流境界,就算拼死也会保苏小姐安全!”
最怕的就是这个“拼死”。
我淡淡看她一眼,轻声道:“放开。”
霁云自然死都不放。我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比力气一定比不过她,深吸口气,盯着她的双眼,道:“你既然说莫府上下皆已在心内尊我为未来主母,那我就以这个名义命令你一句——放开。”
霁云惊疑不定的看着我,眼内显然满是惊诧。我顾不得许多,拉开车门走了出去,站在车棱上,看着眼前不远处的那些人,淡淡道:“小女子苏小小,承蒙各位的主人青睐,居然如此大动干戈,真是让小小受宠若惊。”
对面那人默了一会儿,道:“确实是我等来的突然。让苏小姐受惊了。”
倒是还算留有着客气。我笑道:“既然是请我赴宴,又如此行事,若是小小再次推拒只怕却之不恭。罢了,我便随你们走一趟。但还望各位行个方便,让我的婢女们先行回府。”
那人怔了怔,想是没有料到我如此痛快的答应。待听完,却立即道:“苏小姐身份尊贵,若是没有几个随行,只怕没人服侍小姐。还是四人一起去罢。”
我握拳的手指紧了紧,这些人,估计是怕放走了婢女,婢女便会惊动莫北。到时莫北去宫里要人,只怕不好。
我脑中思绪转的极快,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解决的法子,可脸上却还要维持着轻笑,半点不褪的拖延时间道:“这位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对我遥遥抱拳见礼:“在下贱名,说出来只怕污了苏小姐的耳朵。”
居然是连名字都不肯说。我在心里想,既然蒙面,也不肯说名字,想来是不能让旁人知道身份。若是皇帝请我,根本不用如此,他定会直接派来陈喜。若是萧长懋,更是不需要了。那排除了这两人,还剩下谁?
他们有敌意,并不只是带我去赴宴那么简单。谁会因为皇帝请我赴宴而有敌意?我去帮忙求莫北给萧长懋诊治的事,想来会是秘密,应当只有皇帝本人知道。那么旁人肯定以为我是因为相貌或是名声才被皇帝看中,想要让我入宫一见。
谁会因为皇帝看上我而有敌意?
我轻笑道:“不知公子是在哪位娘娘的手下做事?”
这话一出来,不仅对面的人显出了惊讶,连霁云都不禁看了我一眼。
我没有说话,静静笑着等他回答。片刻后,那人降低声音,隐含着肃杀和的对我道:“既然苏小姐答应赴宴,那还请小姐上车回宫。时辰已然不早了。”
再也无回转的可能,我带着霁云回到车内,耳边听着马蹄的声音靠近,打开车窗一看,十四骑已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刚皱了皱眉,车门一响,有一个蒙面男人走了进来,我借着车门开关的空当向外一瞄,竟是连车夫也换了。
那人坐在一旁,对我道:“苏小姐,您这婢女功夫不弱,为了保您安全进宫,只得如此。恕罪了。”
我能说什么?这么大张旗鼓的监视,居然还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只能笑道:“公子如此尽心竭力为主子办事,到得如此关头还不忘亲自护卫,连小小都心下感动。到时见到公子的正主,小小一定为您美言几句。”
这般讥讽,那人却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坐着,一声不响。
霁云见我们唇枪舌战一番,想说什么却又止住,最终只是无奈的对我道:“苏小姐,何苦如此呢?莫府定能护您周全。”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欠莫北已然太多,不能再让他因我与宫内为难。至少现在确定是……的手笔,也不算太被动。”
其实说不被动,怎么可能?我连这个“主人”想让我做什么都尚不可知。若有一道难题摆在面前,再难,我也至少有个头绪去想。如今连题都没有,要我如何解答?
碍于那人在场,我和霁云都不便多说什么,一时间车内寂静,只听到马蹄声纷杂响起,环绕在耳旁,扰的我心绪很乱。
我闭目静了一会儿,抬头对霁云笑道:“发生这么丢人的事,我可真是不想让莫北看到。”
霁云没料到我会突然说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一时间不知该回什么。我笑笑,继续道:“本来想,今天赶路,明日就能到钱塘,到了钱塘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索酒玩。我想索酒的梅花酿已经好久了,没想到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唉……”我叹着气摇摇头,“走了这么久,还真是想索酒啊。”
霁云皱着眉张了张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男人。我笑着低下头去,微微加重了些语气,却依旧状似感叹的轻声说:“真是想念索酒啊……”
马车晃晃悠悠,不过一刻的时间就到了皇宫。入宫门时,一行人停车勒马接受检查。我掀开车窗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围在旁边的人马不知何时散了个干净,只有赶车的一人看着车夫及婢女,还有车内的这一个。
宫内自然装潢到金碧辉煌,我却全然无心欣赏。只盼着这位不知道是什么分位的娘娘,看在我明知道这是个火坑还这么痛痛快快的就往里面跳的份上,不要太为难我的好。
一路向内廷而去,走了不久马车便停了下来。我询问的看着车内的男子,他看我一眼,只说了简短两个字:“步行。”
往常都是所有婢女先下车,看过四周无害之后才扶我下来。可这回,那男子下车之后,霁云突然扶着我到车门前。我不知她心里有什么打算,却还是先行走了下来。
下了车,却发现这里是一个偏僻的角落,前后无人,车旁却有四个宫内宦官打扮的人在等。一人与押送我们的男子低声交谈了几句,点了点头,对我道:“苏小姐,请跟奴才走。”
我心里了然。拦下我的马车的几人显然是暗卫级的人物,自不方便在宫内行走,因此要换人。可换来的这几人,看起来虽只是一般奴才,可细看那一双双眼睛,全部暗藏精锐,让人不敢小觑。
我带着霁云,霁云身后跟着车夫和另一名婢女,四名宦官两前两后的夹着我们一路行去。因了有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没有轻举妄动,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路上来去的下人也多了起来,都是行色匆匆神情恭谨。我这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来了皇宫了。
行至一处园子门口,领路那人偏首对我道:“苏小姐请小心脚下。”我低头一看,却是一个不高不低的台阶需要跨过。
道了谢,我走过去,恰与一个小宫女擦肩而过。小宫女差点撞到我,连忙站在一旁侧身让我先行,领路人却斥道:“狗奴才!走路也不看着些!”
那宫女显然一惊,吓得一边连声告罪一边躬身后退,却正好撞到了霁云的身上。霁云被她这么猝不及防的一撞,又被那台阶绊住,居然两人一起摔倒在了地上。
随我同行的婢女忙去扶霁云,如此耽搁了一阵,又再次向前行去。
走了不过一会儿,到了一处很大的园子门口。领头那人停住脚步,我已听到丝竹之音袅袅不绝的传来,人们的笑声更是不绝于耳。不禁心想,这大抵就是举办宴会的园子了罢。
领路人转身对我道:“请苏小姐跟奴才走。您这三位随侍在此稍候。”
我皱了皱眉,那领路人对我道:“苏小姐,觐见陛下非是小事,还望苏小姐……”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我也没兴趣听。看了看霁云,再细想了一下方才的事情,便点了点头。转身跟着那人去了。
越往前走,宴会的喧闹声就更大。走到一处拱门前,领头的人示意我站在那里等,就走了进去。让我奇怪的是——他临走之前,神色奇怪的看了另一人一眼。
我正皱着眉想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旁边那人却从袖中取出来了一个小小的锦囊,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手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突然转头对着我,“呼……”的一声,将手里的东西吹到了我的脸上。
粉尘飞到我的眼睛里,我的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一边呛的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一边流着泪问他:“你……你给我吹了什么?!”
那人只是轻轻拍了拍手,将手中的东西拍落,说完束手站好,一个字都没有说。
我抹了一把脸,只见到茜素红的一片模糊,闻了闻,居然像是……胭脂?
被呛得咳了好久,我隐约觉得园子里的喧闹声静了下去,只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苏小小?好,好,好……竟然安排了她献舞,爱妃有心了,朕岂有不准之理?快快让她进来!”
我吓得心跳都快停了——我还有满脸的胭脂!只怕我现在脸上混着泪水的胭脂的样子,已经和一个女鬼一般无二了。而且不仅是个女鬼,还是个厉鬼!我这个样子,让我去献舞?献舞?!
难道苏小小的大名今日就要毁在我手上?!
我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却还是一步一步的跟着那个公公往院内走。一边想,到底谁跟我有这么大的深仇大恨?到底谁要毁了我?路上拦劫、一脸的胭脂、献舞……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嫉妒做出来的事情。
眼神一转,却看到我们正走过一座小桥,桥下是一座不小的人工湖,已是盛夏,可湖面却隐隐透着寒气。我脑子里迅速一道光闪过,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一侧身就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