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个年轻些的男子快步而出,欲将那男子扶起。后者却执意不起,佝偻着跪在地上,竟突然捂着脸,肩膀抖动,居然痛哭出声。
我看着他那般样子,一瞬间也有了些怜悯。正想着,只见他抬头向旁望了一下。我一瞬间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全身顿时虎躯一震。
那人……竟然是南齐的当今皇帝——萧长懋!
我轻轻吸了一口冷气,愣了片刻,连忙闪身到另外一边的假山旁。萧长懋!居然是萧长懋!怎么会是萧长懋!
成为苏小小的这九年间,我并未有幸面见过南齐的皇帝。可是并不代表以前没有见过。我曾经跟着南木来到南齐多次,其中一次便是和萧长懋的老爹萧赜有关,因此先后混入皇宫两次。当时便见过还是太子的萧长懋。萧长懋此时虽气色不好,可毕竟我这两次见他的时间没差很多,因此一眼便认了出来。
我深呼吸几口稳了稳心神,在脑中过了一遍。忽然想起,不对,萧长懋此时并不是皇帝!再一算年份,此时该是现在在位的皇帝萧赜驾崩的两年前。
萧长懋此时是太子,本该在萧赜驾崩后继位。可是他却突然病倒,从此一病不起,也在同一年死了。于是他的儿子萧昭业当了皇帝。
再想想刚才房中那年轻人的容貌,好像和萧长懋有些相像。莫北反复跟我强调索酒不会有事,阮子郁派人回建康找人解决此事,太子给索酒下跪,太子的儿子在他们两个面前连说话的地位都没有……
我皱了皱眉。索酒,你究竟……
肩上忽然被人轻轻一拍,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只见索酒站在我身后,脸色有些疲惫的对我轻笑了一声,道:“站在这里做什么?我听下人说你来了,怎么不进去?”
我笑了笑:“远远看到你房里似乎有客人,怕打扰你们,就没走近。”
索酒脸上的神色松了松,拉起我的手向房内走。原本在厅堂的两个男人此时已不知去向,索酒将我带到她的卧房,我环顾一圈,惊讶的道:“徐平南把这些东西都还给你了?”
“那个该死的奴才……”她轻轻嗤笑了一声,抚抚袖口,淡淡道,“绝对饶不了他。”
“索酒。”我终于忍不住轻声道,“其实也许……你也可以稍微收敛些。徐平南性格如此,你犯不着和他起什么冲突。井水不犯河水不是很好吗?”
索酒默了一阵,轻轻提起嘴角不明意味的笑了一下。
两个人无语对坐了半晌,我正在想是否应该告辞,让她多休息。索酒却突然抬起头来看向我,叫了一句:“小小。”
我升调的“嗯”了一声。索酒却没再说话。半晌沉吟,忽然说:“小小——不要再去找莫北。”
我愣了愣,挑了挑眉。
索酒对我淡淡笑了一下,没再说下去。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再抬头,只见索酒微微皱着点眉坐在椅子中。阳光透过窗棂落下来,稀稀疏疏洒在她的身上,一束一束的强光显得她的脸色有些许的苍白。我站起身来,轻声道:“小酒,你先休息吧。我明天再来。莫北的事……等你身体好些再说。”
索酒伸出右手抚了抚左肩,笑道:“是有些乏。那我不送你了。”
回到家里,自然阮郁和南木都已不在。我唤来府里一个粗使小厮,让他去阮郁那里一下,告诉阮郁索酒已回到红袖招,我们也已见过。
索酒既然平安而归,
躺在床上却又觉得有点奇怪。莫北和索酒之间的矛盾……似乎并不像我以前想象的那么简单。好像他们两人之间更多的是对对方的防备,而不是简单的不合而已。
就这么想着想着,居然就坠入了睡眠。一夜无梦,再睁开眼已是第二天清晨,天边刚刚微亮,有些许光芒洒下来。清晨的空气很新鲜,风有些凉,我站在窗前想起自己来到这里七年来的生活,忽然想起来一句词——“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善檀服侍我洗漱的时候对我说:“九姑娘那边的丫鬟来过。说九姑娘昨晚连夜去了建康,约摸两三日便回来。说小姐近日为她的事奔波,也累了,好好休息几日,等她回来再叙。”
我点点头应了,心里却在想——索酒在这个时候去建康,莫非和昨天来的太子萧长懋有关?索酒的身份……莫非是萧长懋的情人?!
不不……哪有太子给情人下跪痛哭的道理……
思来想去都没有个所以然,正发呆,善檀忽然望着湖水悠悠的叹了一句:“今天的湖景好美……”
我转身望去,湖面上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旋转翻涌,这便是天气凉的时候才会出现的景色。便对她道:“我去湖边走走,你们不用陪了。”
既是清晨,街上的行人自然不多。我一路沿着岸边缓缓走过去,倒是鲜少见到有什么人走过。走着走着,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那日和墨阳上船的渡口。
我站在一处近水的地方向着远处望,雾气氤氲,看不到莫北的小岛。
空气很舒服,我站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空空的一片,发呆了很久。忽然觉得脚旁的湖水里有什么东西游了过去,蹲下来一看,碧波荡漾下,居然是一只巨大的乌龟!
乌龟缓慢的在水中游动,一副惬意的样子。我却是一时兴起,伸手捏住他的上下两个硬壳,快速的将他拖到了脚边。
乌龟吓得头脚全都缩到了龟壳里面,我借着微弱的光线勉强辨认了一下他背上的花纹。他的龟壳颜色很深,纹路也很清晰,是一只年龄极大的龟了。可是具体多少岁,因为光线太弱,数不清圈数,所以不太好判断。
我在这里摸着龟壳玩的兴致正高,忽而一个男声在我身后响起。那个声音低沉磁性,伴着清晨的薄雾,却更显清冷:“小小。”
我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只见莫北一身黑色的锦衣站在我的身后,正低头看向我。他的身材本就颀长,穿上这一身修身的衣服更显修长。他站在背光的地方,我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只觉得他仿佛神祈一般站在我身后,说不出的亲切。
莫北忽然弯下身来将一件东西披在我肩上,然后看了看我手里的乌龟,有些惊讶的对我道:“你大早晨的来这里玩乌龟?”
我正伸手摸那件衣服,入手柔软,竟是一件白色的外衣。
莫北见我看那件衣服,便对我道:“狐狸身上最上等的一块毛皮制成的衣服。清晨风大露重,你身子不好,穿多点。”
我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身子不好?”
莫北也怔了一瞬,旋即淡淡道:“我给你诊过脉的。”
我低头想了想,好像确实是有过这么一回事,便不再问。中医望闻问切这一系列的东西我是不太懂,便笑了笑算是答过。莫北却向前走近一步,低着头对我道:“南齐尊百岁以上的乌龟为灵龟,灵龟是只有皇家才能喂养和食用的动物。你这样擅自捉灵龟,是会被处斩的——你可没有索酒那样的好运气。”
我被他说的一愣,随即笑道:“你误会了。其实这只乌龟是我养的,我从几年前开始养它,每天过来给它喂食。就等着它长到一百岁的这一天,把它献给当今圣上。明天就是它的一百岁生日了,我是过来给它喂东西的。”
莫北也提了提嘴角,说:“是么。”
我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它很听我的话的,我每次来喂食,只要吹一声口哨它就会自己游到岸边来找我。很神奇的!你肯定没见过这么聪明的乌龟,不然我演示给你看啊。”
莫北迟疑了一瞬,随即点头道:“好。”
我对他笑了笑,伸手将乌龟向前推了推,然后便放手不管。乌龟见没有人碰它,立刻探出头脚,爬入水中很快便游的不见了踪影。
我甩掉手指上的水珠,笑着站了起来。莫北看了看湖水,又看了看我,说:“你把它叫回来吧。”
我一愣:“叫回来?叫什么回来?”
莫北也微愣了一瞬,道:“你养的乌龟。”
我脸上的神情更加诧异,抬眼看着他,蹙眉问道:“乌龟?什么乌龟?”
莫北的眼中划过一丝很是异样的神情,可却很快恢复自然。他看了我两眼,忽而语气带着点笑意的说:“果然。”
我挑了挑眉毛,笑道:“其实你说灵龟只能皇家喂养什么的,也只是说笑的吧?”
莫北唇角淡淡扬起,看着我说:“早知道唬不住你。”
我倒是鲜少见到他真正扬起嘴角笑的样子。虽不是多么阳光的笑容,可却因了其稀少而变得十分难得,直让我看的恍惚了一瞬。一阵微风吹过来,扬起我的发丝拂在了他的脸上。我伸手把头发拢在掌心,对他道:“最近风很大。”
莫北没有说话,却突然抬起手来拈住一束依旧扬在空中的长发,握在手中抚了一下,淡淡道:“秋意渐浓,马上就要入冬了。”
我把他手里的头发接过来,拿一条黑色的丝帛在尾端松松绑了,笑道:“这么早出门,确实是有点冷。尤其如前几日那样再下些细雨,再一吹风,简直要凉到骨头上。”
“唔……”莫北忽然沉吟一声,眼神肃了肃,一字一句的问我说,“昨天来找索酒的那两个人……其实你看到了的。是吗?”
我一愣。昨天连索酒都没有察觉到我当时见到了他们,没想到莫北他居然连这个都知道。我抬眸迎上他探究的眼神,蹙眉道:“什么两个人?”
莫北紧紧的盯着我的双眼,过了片刻,他淡淡移开目光,语气闲淡的对我说:“没什么。”
我心里松了许多,口上却依旧问他:“什么两个人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莫北移开眸子看向湖面,上前了一步,负手而立在我身侧,道:“有时候我真的在想——苏小小,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有些惊讶,转过头去望他。他继续说道:“你有许多秘密,不能够对任何人说。”
我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为什么这样讲?”
莫北顿了一下,转头看了我一眼,再转回去望着湖面,语气平淡的道:“索酒应该去建康了吧?她平安出来,你也安心了。”
我默了一默,没有说话。莫北继续说:“但是徐平南就……”
我一愣:“徐平南就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