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口气,半睁开眼睛看向墨阳,缓缓吩咐说:“我们去莫北府上。”墨阳脸色微变,我复又阖上眼睛,淡淡道,“你去跟他说位置。”
墨阳静了很久没说话。
这天的太阳很好,不冷不热的天气,空气清新,秋高气爽。我想,这个时候若是有手机,她必定马上打电话给索酒问她到底怎么办了。
我撑着头等她,等着等着,便有点昏昏欲睡。正有点迷糊,墨阳动了动,似是向我行了个礼,低声说:“请苏小姐下车。”
我睁开眼睛,迷迷蒙蒙的,便略有点不甚明白。墨阳低着头,对我说:“若是去莫……公子府上,要请苏小姐下车。我们得走水路。”
莫北的家,在小瀛洲。
小瀛洲是一个……著名的景区。
小瀛洲这个名字在现代并不常用,想来并不为现代人所熟知。小瀛洲,湖心亭,以及阮公墩,合称西湖三岛。而这三座湖心岛中,以小瀛洲最大也最为出名。因为相传苏轼疏浚西湖后,在小瀛洲的岛中湖里面建造了三座瓶形的石塔,是为三潭。因此,世人皆知小瀛洲的另一个名字,即“三潭印月”。
我站在船头看着目及处的岛屿。此时的小瀛洲与现代所见的并不相似,也比现代的略大了一些。望着望着,便不禁想起当初和师兄们游玩西湖时的场景。
记得那个时候我们乘船去三潭印月,我在船上和师兄们打闹,还曾经失手把南木从船上推到水里去了……想着那些日子的轻松和愉快,唇边便不自觉的扬起一丝笑。
墨阳忽然在我身后轻咳了一声,低声说:“莫公子的府邸在小瀛洲上。苏小姐身子不好,还是进去里面坐坐吧。不然会头晕的。”
我摇了摇头。
结果我就真的晕船了……
见到莫北的时候,我正面色铁青的喝着热茶强压胃里翻天覆地的翻滚。莫北今天穿了一件纯白色的衣服,宽大的袖摆垂在身侧,袖口衣襟都是银线滚边,衣服上暗绣的花纹,很简约的样式,却透着一股的难以言喻的贵气。
我第一次见到他穿黑色以外的颜色,一下子没抑制住惊讶,就想张口说话,可一时间又忘了嘴里还有茶正在往下咽,顿时就呛了个十足十。
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估计原本铁青的脸色现在已经变成猪肝红了。莫北被我这阵仗吓的愣了一瞬,随即快步走到我身边帮我拍着后背顺气。墨阳也在一边一叠声的问我:“苏小姐,苏小姐,您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然后我就给吐了……
一炷香之后,我歇在莫北家的客房里,倚着雕花的大床,枕着镂花墨玉枕,盖着玄色的丝锦被子,顿时有了一种置身棺材里的奇妙感觉。莫北先生坐在我身旁给我把脉,切了左手切右手,切了右手又切左手,半天都没说话。
我没忘记自己的目的。哑着嗓子斟酌着用词对他说:“我来,是为了,嗯……”
“小小。”莫北放开我的手腕,看着我低声说,“你早晨还未用早膳吧?”
我“啊”了一声,想了想,点点头说:“是没有用饭。早晨阮郁来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嗯,索酒的事,我就出门了。”
“你不吃东西,是很容易晕船的。”莫北给我压了压被角,对我说了声,“你先躺躺。”说完就转身走了出去。
我“哎”了一声想叫住他,他却不理,转眼就消失在门边。我无奈只得作罢,在床上呆了半晌,突然发觉——不对啊,我要说的话还没说呢啊。
呆了半天,莫北一直都没回来。我呆的有点无聊,就躺到了床上。甫一躺下,脑袋便被那墨玉枕给撞的生疼。我把那玉枕往旁边挪了挪,枕着自己的手臂躺了下去,开始研究那枕头。
我的玉石鉴赏水平不算同门中最好的,却也不至于差。这一个枕头是整块的墨底墨玉镂雕而成,看起来不甚起眼,实则是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可遇不可求的一件珍品。
墨玉本就是很稀少的品种,就连不好的品种都能卖到好价钱,更何况是其中最为稀少的墨底墨玉。墨底墨玉极为稀少,价格便也极为昂贵。在现代,墨底墨玉的买卖通常都是以公克为单位的,可见其珍贵,根本就不仅仅是一个“千金难求”那么简单。
我不禁想,莫北的府邸占了整整一个岛,府里的用具不似索酒那般极尽奢华,也不似阮郁府中的铺张。看上去全都是很普通很不显眼的东西,房屋建造的也没有很夺目。可是走进来,就能发现其中的精致。从桌椅板凳到床铺被褥,尽是低调收敛,却全是天下独一份的尊贵。
忽然一束光线投在我身边。抬眼看去,只见莫北正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婢女,两人手上都端着托盘,盘上碗碗碟碟很多东西。
莫北站在桌边示意我过去,淡淡道:“先吃点东西,胃里就舒服了。”
我踢踏上鞋子走过去,只见桌上摆着一碗清粥几碟小菜,样式不多,但我确实有些饿了,便也不跟他客气,道了谢,坐下来尝了几口,那粥居然是甜的!
我有些惊喜的感叹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甜粥?”
莫北抚弄着手中的一柄折扇,淡淡说:“女孩子,还不都是这个样子。”
我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又喝了两口,便放下汤匙,对他正色道:“唔,莫公子。其实我今天前来是有事相求。索酒那边的情况,想必我不说你也应当知晓。现下极为棘手,十分难办。我与阮郁相商,也没有找到其他的解决途径。我知道你与索酒一向不太合得来,你即便是立即回绝我,我也没有任何微辞。只是……可否请莫公子看在我的面子上,稍加指点?即便是不指点,也请莫公子……不要再插手这件事。”
莫北一直低着头听我讲话。我言毕,他缓缓阖上折扇,抬头对我道:你还是叫我莫北,我听得更顺耳些。”
我愣了愣,顺着他的话说:“好,莫北。”
莫北淡淡点了点头,继续说:“快些吃粥吧,快凉了。”
我被他这么不软不硬的一句弄得很没脾气。他要么就回绝,要么就帮我。总好过这么不清不楚的说一句话,明明就是在拒绝,偏说的好似关心我一般。
想了想,他这么说,那多半是不帮我了。便起身对他道:“既然如此,小小不便多扰。这就告辞了。”说完就转身欲走。
莫北却突然伸手止住我的去势,指了指椅子示意我坐下。
我站着没动。
两人僵持了一阵,莫北也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边立了片刻,背对着我说:“你觉得,她这件事是我所为。是吗。”
他的话是问句,可是语气却是无比笃定。我暗自吸了口气,淡淡道:“不错。”
莫北微微点了点头,语气略有些轻快的道:“我那般语气措辞的对你讲起这件事,你却仍旧能够想到此事是我所为,确实不枉你的盛名。”
我皱皱眉,没有说话。莫北继续道:“不错。这件事情确实有我故意为之的成分在。钱万才鼓动众官员去向徐平南提起索酒用度奢华一事上,我做了些动作。以钱万才的头脑,想不到此计。而以那些官员的胆量,也不会在此时对索酒发难。”
我在心里点了点头。
钱万才此人虽嚣张跋扈,可大多都是当面为难,很少会做这种背后的勾当。而那些官员,既然能够姑息索酒这么多年,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在此时突然倒戈。更何况,这件事出在徐平南的接风宴上。这些人连徐平南为人如何都尚未知晓的情况下就如此做,并不是寻常的小利小惠能够说动的。
莫北默了一默,转过身看着我。我抬起眼睛回视着他,远远望着他那双褐色的眸子,只觉其中深如幽潭,让我琢磨不透。他默了片刻,对我淡淡笑了一下,说:“不过你不要担心,以索酒的势力背景,不可能无法处理此事。不出三日,她定会平安无事的回红袖招。”
我垂了垂眼帘没有说话。
莫北走近几步,扬手指指座位,道:“粥已凉了,我让他们再端一碗来。”
我静了片刻,思量一遍,方才转回身去坐下,道:“不用了,我平日也是喝凉粥,没什么大碍的。”便又喝了一勺,问他,“你为什么突然为难索酒?”
莫北再次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把玩着折扇,道:“上次她暗中布置婢子亦宁杀我,你也是看到的。”
我愣了愣:“可是她到底没能杀了你,不是么?”
莫北抬起头来看我,邪邪挑了挑嘴角,玩味的对我说:“我也没有杀了她。不是么?”
莫北本就是个不多话的人,说了那么多,怕早已到了他的极限。我一顿饭吃下来,他一句话都没再多说。我也就没说话,低着头一口一口将甜粥喝完。
其实我的师父是一个很古典的人,我们师兄妹九个,自小受古典的教育,从小师父就不允许我们在吃饭的时候讲话。直到我们渐渐大了,师父放手让我们主管小组的事物,便常常出门。时而在家里也不与我们同桌用饭,我们才在吃饭时偶尔谈笑几句,可是骨子里仍是不太习惯一边吃饭一边讲话的。毕竟自小养成的习惯,并不那么容易改。
我边吃饭边想,莫北和阮郁都说让我不要担心,索酒肯定能平安无事。可是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毕竟不管钱万才搞出这件事究竟是不是全因了莫北从中插手,至少他是打着我的名头做的。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可是话又说回来,不管钱万才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次这件事,我却是被莫北大大的利用了一把。上次还跟我说让我信任他,这次就把我当棋子推了出去,想想,总觉得有点不爽。
用完饭,莫北叫人来撤了碗碟。我便想着左右事情也已经办完,或许是该告辞了。刚敛容站起来,莫北却说:“随我在院中走走罢。”
我愣了一愣,很是诧异,便没有说话。
莫北道:“甜食不易消化。随我走一走,消消食。”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干什么,是真的只是想陪我散散步消消食,还是另有其他打算。可是无论如何,我终究对他说:“莫北。今日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便说些实话与你听。”
莫北负手看我,不置一词。我便道:“我此前与你相见数次,但交情却一直都不深。索酒与我说过很多次,要我离你远些,我也向来不以为然。上次你对我说让我信任你,这么多年走来,我实则已很难再信什么人。可是那一刻——不怕你笑话——我是真的有想过要信你的。只不过,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直至今日,我方才看清了些你的运筹。”
我深吸一口气:“我不得不说,莫北,你是个聪明人。可是,你聪明了,并不代表我傻。有些事情,你以为我不会知道的,我并不一定就全不知晓。你以为我该知道的,我却可能丝毫不明。只是有些事情,既然你我早已心知肚明,又何必如此苦苦粉饰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