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了一声,踱到一旁坐下,对夜残音道:“夜公子,我苏小小虽是诗妓,可终究是女子。这女儿家的闺房,公子却说进就进,着实是不太合宜了些。再者,你我也未熟到什么份上,这一声‘小小’,我怕是当不起。”
夜残音没说话。
我说:“夜公子,还是劳烦你,走到外间,敲敲门,再进罢。”
夜残音还是没有说话。
我白天自醒来便一直为索酒的事情奔波来去,本就已经累得一把骨头都快软了,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此时看着眼前面色不佳的夜残音,本是念叨着他这人阴晴不定,心里提醒自己说话行事一定要慎重,要慎重,一千一万个慎重,千万不可拂了他的意。可话说出口就变成:“你不说话,我也懒得理你。打我是打不过你,下毒的手法又没有你高。左右是赢不了的一局,那我便也懒得再玩。我累了去睡,你要杀要剐,都随便吧。”
这一觉睡的我天昏地暗。
来到古代这么多年,每日都是很清闲,在家有人侍候,出门便乘车,连走个路都有人在旁搀扶,真的是好山好水养了我这副懒身骨。一天的奔波,对于以前的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到了现在,却真是累的我一沾枕头就遁入梦境,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夜残音早已不在房中。我全身上下的活动了一下,都没有问题。再照照镜子勉强看看,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劲,这才略略放了心。
放心过后,再回想起昨晚说的那一席话,便不免有些后怕。
善檀敲我房门:“小姐可是醒了?九姑娘的婢女墨阳一早便来候着了。说是有要事找小姐。小姐若是起了,奴婢就进来服侍您洗漱了。”
墨阳说:“阮公子清晨便赶来了钱塘,现下已去徐平南府上拜会,棠溪与阮公子同行。阮公子吩咐奴婢前来苏府知会您一声。”
我怔了怔,阮郁居然这么快就来了!前些日子不是还来信说,什么,父亲管的严很难过来的么。
不禁就感慨了一句:“这义兄义妹的,情分果然是如此深,真是我们旁人比不上的。”
我这喃喃的话音落下不久,门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些许的疲惫,低声道:“小小……我……索酒她……”
我一怔,回过头,只见阮郁一身白衣站在门旁。善檀在一边道:“阮公子有急事就闯进来了……奴婢没来得及通报……”
我挥了挥手让她下去备茶。思忖了一下,对阮郁说:“你见过徐平南了?他怎么说?”
阮郁站在原地默了一会儿,方才踱进来坐了,又沉了沉,才深呼吸了一下,对我说:“我去了他府上,乃是摆明了宰相大公子的身份去的,也带了些薄礼。与他大致说了一下我的意思,没想到他果真如此……”顿了顿,措辞道,“果真如此不通情理。当下便拒收礼物,驳了我回来。”
我皱皱眉。阮郁以宰相公子的身份去,都会被驳回来,更不用说我去的效果了。可是,若如此都不能成事,那难道真的要让我去做钱万才的小妾?
阮郁抿口茶,继续说:“小小,你先别急。事情并不是全无转机。你……你别想太多,我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委屈。索酒也定不会允你伤害自己分毫的。我以另辟了门路,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你且放宽心。”
我愣了一瞬,才悟出他话里暗藏的意思。不禁微微笑道:“你也放宽心。以现下事情的走向来看,即便是我允诺了钱万才,也不可能可以救出索酒的。徐平南若是对你都如此态度,对钱万才也不会好多少。索酒这么多年在钱塘,也不是白活的。更何况,我也识得不少权重,你这义兄也不是酒囊饭袋。左右不会让索酒受什么苦。”
阮郁“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没有说话。
一时间房内寂静无声。我抬眼仔细望着阮郁,他本就有些清瘦,此时面颊都有些凹陷下去,身上也愈发清减,连黑眼圈也重了。我无声的叹了口气,这几个月,于他来说也必定不好过的。
阮郁抬头问我:“你……最近都还好吧。”
我勉强提起嘴角笑了笑,我最近可是一点都不好,从头到脚都很不好。可是如果说了,却怕他会想多。毕竟是传说中的苏小小的绯闻男友。便笑着对他点头道:“都很好。”
阮郁也缓缓点了点头,复又低下头去看茶杯。低着头低声道:“你又何必这样勉强自己……我在建康,常常听人提起你的大名,也略听闻了些你的事情。你……这几个月过的并不快活。”
我笑了一声,想了想,正色对他道:“子郁,你应当明白,我只当你是朋友的。”
阮郁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也笑了一下,说:“我自然明白。既然是朋友,你也应当对我直言。那般日夜买醉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闲来无事,便喜好喝酒。我平日也是常饮酒的,喝醉了并不算什么大事。”我笑道,“倒是你,新婚燕尔的,一切都还如意吧?”
阮郁怔了怔,对我道:“是。新婚燕尔,自然一切都是如意的。你说得对,我与雪霏自幼相识,比旁的那些连面都从未见过便成亲的人,已是幸运了许多。”顿了顿,又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一切都会很好。”说完缓缓笑开,又是那么一副谪仙的气度面容了。
阮郁说他一切都如意,其实我知道,他并不如意。最起码被自己的父亲派人贴身监视着的感觉一定不好受。可是他不说,自是不想让我为他担心,因此我便也没有多问,只笑着顺着他的话应了句:“那就好。”便不再多言。
两人无言对坐。我发呆了半晌,忽然见到他身后立着一个身着褐色衣衫的随从,便随口问他道:“你换了贴身随侍?怎么不见白羽?”
“没有换。”阮郁瞥了身后人一眼,又饮了口茶,思量了一下,才再开口道,“白羽……我方才让他快马回建康办事去了。”
我“哦”了一声没有多问。再将时间捋了一遍,想来白羽回建康办的事多半与索酒有关。
阮郁站起身来,对我道:“我赶了一夜的路,现在身上乏得紧,先去歇歇。若有什么事情,遣人来知会我一声就好。我住在南城的别业,墨阳知道地方。”
我想了一下,苏府建在孤山岛上的西泠桥畔,背山面水,算是钱塘的西北处。从这里到南城,直线距离虽不远,可却要绕过西湖而行,加上南齐时的西湖比之现代又更是大了许多,是以距离真不算近。一来一回也要好一会儿。
便对阮郁说:“我这里的客房都是现成齐全的。你要是不嫌弃我这里布置简陋,干脆就在我这里歇下吧。不然真出了什么事要通知你的话,路上也耽误时间。”
阮郁明显愣了。
我也有了点尴尬。这在现代虽然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放在古代,可能会牵扯到什么女子清白之类的问题。可是再想想,本来在记载上苏小小就和阮郁有点那个什么,我也就不算是那个什么了。便对阮郁笑道:“我这个姑娘家都不怕,你个大男人还扭捏什么?”
阮郁右手微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问我:“你常留宿……旁人么?”
我愣了愣:“什么?”
阮郁有点尴尬的说:“客房……”
我再愣了愣,才明白他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虽然我是苏小小,虽然苏小小是个诗妓,可我还是禁不住心里不太舒服。面色也沉了下来,冷声道:“我这客房,向来都是索酒住的。你若也如外面那些人一样的看我,不如我今天就把这流言坐实。如何?”
我说话的态度很不好。
谁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好态度?
阮郁皱眉了许久,叹了口气,对我说:“你何必动怒?你明知我是关心你,怕你受人欺负受了委屈。你却偏要想成是我对你不了解不信任。你……唉!”
我也皱了眉。
拢了衣襟对他道:“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你……让下人服侍你歇下吧。你放心睡,等索酒那边有消息了,再让人叫醒你就是了。”
阮郁皱着眉问我:“你要去哪里?”
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回答。留下善檀在府上,带了墨阳乘车出去。
我去找了莫北。
虽说阮郁一直对我说,不要急不要担心事情有转机。索酒也说让我不要插手过几天就没事。可我依旧放心不下。可是我在这里,人脉再广也比不上阮郁。而我认识的那些人,要么是才高八斗的读书人,要么就是如钱万才这般的富商官员。
前者大多对此事毫无帮助。后者不用想也知道,一定会跟我打着官腔或者以条件相胁。
想来想去,不得不承认,真正能帮我的,只怕唯有夜残音和莫北两人。
而这两个人,前者性格阴晴不定,难以捉摸,还动不动就对我下毒威胁,实在不是我敢轻易去主动找上门的人。后者和索酒有点仇,但是却是我现在唯一的选择。
莫北很久之前有一次与我聊天时,曾经跟我大概提过他的住处。我当时与他并不甚熟悉,他那么一说,我也就仅是那么一听,根本没往脑子里记。
墨阳跟着我上车,在靠门的一角恭谨的跪坐好。
车夫在外扬声问我:“小姐今日是想去哪里?”
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撑着头倚在车里躺下,瞧了墨阳一眼,便阖上眼睛没有再说话。车夫在外没听到我回答,隔了一会儿,提高了点声音又问了一遍。
墨阳许是也觉得奇怪,低声叫了一声:“苏小姐。”
我吸口气,半睁开眼睛看向她,缓缓吩咐说:“我们去莫北府上。”墨阳脸色微变,我复又阖上眼睛,淡淡道,“你去跟他说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