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倾与秋百合看到他醒来,本来满腔愁绪化为欣喜,一听他这问话,不由又愁从中来。玉倾看了秋百合一眼,将头扭到了一边。
论起这四人里,虽然玉倾本人因为越倾城的关系,对毒药在理论上也相当精通,但越倾城所经过的那些,毕竟她未经历过,因此在实践上,就要差了不少。所以说起来,说到用药,反而是越倾国最为精通。
昨天夜里的事,谁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玉倾这几人明显是中了迷药一类的,以至于早晨起来会浑身酸软,双足无力,但这种药对身体并无损伤,说不上是毒,也因此护体灵力才会不起作用,玉倾竟也中了此药,对夜间之事一无所知。能够对玉倾的情况如此熟悉还对药理这般精通的,这四人中,除越倾国外,不作第二人想。
若说是有来犯之敌,为何那些人麻软了几人,反而对其余三人弃之不理?这明显不合情理。
但要说是越倾国出手麻软几人,之后再悄悄离开,他目的何在?之前他数次与玉倾出生入死,柔情蜜意,难道俱是虚情假意不成?但若真是如此,自己几人却又完好无损,越倾国此举明明对他自己也毫无益处。
几人自在医仙谷那夜开始,所遇之事便无不离奇,到现在为止,玉倾只觉得心力交瘁,疲累不堪,但头脑中却极抗拒越倾国弃自己这几人而去的事实,只是又无别的可能性可想,只能闭口不语。
秋百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略略说了下醒来后发现越倾国已经不在身边的事实。
夜舞两条黑亮的眉毛紧皱在一起,思索了下,道:“这可真是奇了。如果越公子是被人掳走,却怎地我们还安然无恙在此地,一点损伤也没有?而且说起来,小倾儿的价值要比越公子大得多……若说是他自行离开的话……。”说到这里,他面色忽然微变,玉倾只道他伤病发作,却听夜舞急声道,“我们快离开这里。”
玉倾有些迷惑地望向夜舞,不明白他的意思。夜舞却也不多加解释,只一直催促玉倾秋百合快动身。
秋百合一直看着玉倾,玉倾想了想,才道:“先按夜公子的意思办吧,我哥虽然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但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秋百合上前搀起了夜舞,动作尽可能轻柔些,但仍是扯动了夜舞的伤口,鲜血又从伤口洇了出来。
夜舞虽然伤口剧痛,却勉强笑了一声,对秋百合道:“当心弄脏了秋姑娘的衣服。等夜舞伤好了,定赔秋姑娘一身上好衣服。”
秋百合手顿了下,看他一眼:“百合尚还买得起衣服。”
夜舞又笑一声:“秋姑娘手下轻些,我身子太重,怕是压坏了秋姑娘。”
秋百合道:“夜公子还是莫要多话的好,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到时夜公子躺得舒服了,想说些什么也方便。”
夜舞怔了一下,既而又笑了一声,却慢慢在秋百合身上放松了身体。
几个人向路边走了几步,天色已经越来越亮。秋百合只觉得身上的夜舞的重量越来越重,忽然听到远处似有人声,她武功高强,听力也甚是敏锐,一听到有异声,即刻看向玉倾。
玉倾显然也听到了那些声音,便放开灵力,向四周散去,既而脸色有些变了:“有人过来了,是冲我们来的。”
这话一出口,几个人脸色都变了。越倾国悄然离开,目的不明,她们却安然无恙,原本一切都是迷雾一团。而现在追兵在即,这事情就如同是迷雾中的一道阳光,从昨晚入睡后到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隐隐已是不言自明。
秋百合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只是身上架着夜舞这个大活人,想快也快不到哪里去,时不时还踩到小石子,踉跄一下,却也顾不得这些,只一个劲向前。
玉倾却一语不发,默默跟在两人身后,那释放的灵力却一直没有收回来,时时注意着那群追兵的动静。
一番急赶之下,秋百合只觉得夜舞的呼吸越来越紊乱微弱,心下有点焦虑,便轻轻叫了几声“夜公子”,夜舞开始并未回答,后来叫得久了,他才轻“嗯”了一声,但声音却甚是含糊,秋百合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得之前稍退的烧又升了上来,热得烫手。
但现在追兵就在身后,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只能咬着牙继续赶路。夜舞自“嗯”了一声之后,似乎清醒了些,勉强抬头看了看四周,忽然微弱着声音道:“你们别……别走大路,去……去到草深处……往那边……。”说着指向斜前方的方向,一句话说完,似乎全身的力量已经用尽,只是垂着头任凭秋百合搀拉着他往前走。
秋百合看了看玉倾,见她对自己点点头,显是同意了夜舞的话,便脚下微转,向夜舞指的方向走去。
三个人这样一直往前走,也顾不得那些矮树枝刮得脸上生疼,走了许久,总算进了一个林子里,几个人全都手脚酸软,一身的大汗。玉倾转首看看夜舞,他却早就陷入了昏迷状态。
秋百合放下夜舞,自己去林中深处探了探,回来后颇有点欣喜地告诉玉倾,她在林中找到了一个相当隐秘的洞穴,里面将将可以容得三四个人在内。
她一说三四个人,玉倾立即想到越倾国。一想到他,心下便不由又是一痛。
这片树枝相当茂密,几个人醒来时已经是早上,再这样折腾一番,早已天光大亮,但在这密林之中,阳光被遮住大半,仍是幽暗非常。玉倾半扶半抱起夜舞,手触到他后背上,只觉得一片湿冷,想起他为自己受的伤,心下又是一阵扭曲的疼痛。
玉倾在前面进了秋百合所说的那个洞穴,秋百合在后面细心地消除掉三个人的痕迹,也跟着进了洞里,却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种山洞,而是一棵参天古树,下面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蛀空了,在这密林深处,这种古树甚是常见,常常是三四人合抱也未见得能抱过一棵树干来,那被蛀空的古树更是粗壮,里面的空洞颇为宽敞,更妙的是树洞前矮木林立,灌木丛生,就算是细心找寻,也很难找到这样一处天然洞穴,难为秋百合居然能发现这个隐蔽所在。
只是树洞内虽然宽敞,却相当潮湿。再加上林中光线阴暗,树洞中更是黑暗非常。玉倾与秋百合躲在洞中,玉倾放开灵识,听到那些追兵也有些已经进了林中,自己便不敢稍动,更别提生火一类事情。
夜舞重伤未愈,刚才一番奔波更数度牵动他伤口,但玉倾手边药材不足,也不敢出去找药材,生怕惊动了外面的人。洞内潮湿,她又不敢放夜舞在地上,只得半抱半扶,黑暗中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一点点加剧。想到以前每次见到夜舞时,这人都与自己针锋相对,一脸痞痞的笑,说话也极为不正经,让她极为厌恶。但现在夜舞浑身是血,一身冰冷地卧在自己怀里,却让她开始心慌,生怕那微弱的呼吸会随时断掉,那体温会继续落下去,那心跳就这样一点点平静,再也不能跳动。
外面,那些追兵渐渐走进了林子的深处,却显然并没有发现这个树洞。玉倾手心中有点粘湿,一动也不敢动。忽然秋百合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秋百合的手比玉倾的要大一些,这样罩上去,温暖中似乎带着安全感。
那些追兵显然相当训练有素,虽然这样搜索,但却只听到脚步声,没有人说半句废话,他们反复将这里搜查了数遍,仍旧一无所获,远远地听得有人回报,便有人命令收兵回转。
虽然那些人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玉倾却仍是这样静静坐着,等着。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
忽然怀里夜舞微微动了一下。
秋百合感觉甚为灵敏,立刻收回了握着玉倾的手。
黑暗中,夜舞轻轻抬起手,玉倾在夜舞耳边轻轻道:“想说什么?是不是渴了想喝水?”
夜舞仍旧是痞痞的轻笑一声,但那声音在黑暗中听来竟让玉倾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心跳也不再那么急了,焦躁无措的情绪微微有些平静下来。
夜舞断断续续道:“我……怀中……药。”
玉倾伸手在他怀中摸索了一阵,手指触到一个瓷瓶样的东西,便拿了出来。
夜舞道:“喂一粒,给我。”
玉倾倒了一粒出来,放进他嘴里。那瓶子甚小,竟然只装得下两粒药丸,夜舞服一粒,瓶中便只剩一粒了。
那药很有用,夜舞服下去不久,呼吸居然渐渐开始平稳,不似之前那般微弱。玉倾一稍放下心,立刻又想到了之前自己那般担忧,不由嗔道:“既有这般灵药,干嘛当初不立刻服下去?便守财到这种程度连命都不要了?”
夜舞轻笑一声,道:“小倾儿还是这般利的嘴巴。”之后又加了一句,“这药珍贵得紧,世间一共才得两粒,若只服一粒,便可吊命,若同时服下去,不论再重的伤,哪怕只有一口气在,都不需担心……我本来,是怕你江湖经验不够,替你准备的。”
他最后一句甚是低微,但以玉倾的听觉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心中又苦又酸,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夜舞却又痞着声音道:“这东西拿来当聘礼很好,我哪舍得自己浪费?只是现下命玄一线,不得已吃一颗,聘礼却少了一半,甚是不美。”
玉倾本心下酸楚,听到他这话,又有些好气好笑,不由笑道:“你这人怎么这般模样?伤成这样还有精力调笑别人。”
夜舞一本正经道:“我这可是真话。”
他这话以少见的郑重态度出口,黑暗中便一片寂静。秋百合固然是一向沉默惯了,玉倾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回他才好。又想到失踪的越倾国,心下更是一痛。
夜舞喘了几口气,又道:“我既服了那药,命便保住了。那些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但总归是冲我们而来。我们三人便在这里躲上几天,等我伤势稍好些,便随你们去这处最近的镇上,那时我们便不需再这般躲躲藏藏了。”
秋百合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附近镇上有夜公子的人?”她们自医仙谷下来,原本离青牛集最近,但后来又去了王爷的别院,反而跟青牛集远了,离这里最近的城秋百合之前随玉倾带越倾国求医时曾匆匆路过,倒还有些印象,是一个叫做“青城”的地方。
夜舞道:“是啊。虽然人数不多,只有几个,但是他们各有各的本事,助我们安全脱险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顿了顿,夜舞又道:“越公子这一番手脚做得倒好,与小倾儿初见时我还喂了小倾儿一颗毒药哩,哪知道小倾儿不怕毒,却着了他的道,嘿嘿,嘿嘿。”
他这话一说出,玉倾心上顿时一股没来由的恼怒,不由冷下声音道:“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夜公子还是口下留德些罢,看在夜公子之前为我负伤的份上,我便不追究夜公子适才的失口之言。”
在夜舞看来,现在的形势已经是相当明显。越倾国大概是存着什么目的接近玉倾,成功得到了玉倾的芳心。只是医仙谷最后一夜,靖平王爷突然派人夜袭,众人狼狈离谷,靖平王爷一击没有得手,便派人假惺惺将几人接到别院去,再设计相害。但几人仍旧突破重围离开,当然,其中有一部分原因也是靖平王爷也必是投鼠忌器,不敢对众人痛下杀手。在众人退去之后,靖平王爷为了将一切都弄得干干净净,竟然狠下心一把火烧了自己精心建造的别院。
之后几人宿在荒野之中,当时越倾国趁众人没有防备,便偷偷下了软麻药,独自离开并向自己的主人或者同伙通风报信,当然,他离开的时间大概并不太久,而玉倾大概因为灵力护体的关系,虽然也同样中了药,但显然不若秋百合那般睡得深沉,很快便醒转过来,也就发现了越倾国不在的情形。那些人得了越倾国的信息自然便很快循迹而来,还好夜舞警醒,在发觉越倾国失踪后,将前后事情一串连,便想到了这些,并提醒玉倾与秋百合转移,才没有落入那些人的手中。
只是越倾国是否与靖平王爷勾结,还是说两人各为其主,这些倒还是未知之数。
没想到这一番波折之后,玉倾居然还向着越倾国说话,夜舞一怔之下,便即猜到她是对越倾国情根深种,自然听不进这些怀疑越倾国的言论,不由苦笑道:“小倾儿,你这脾气还真是……唉。”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秋百合多等了这般时候,听得外面确实再无什么声息,确定那些追兵去得远了,便道:“我去找些吃的来。”她这样一说,玉倾才发觉自早晨起来后就滴米未尽,现下确实有些饿了。
至于夜舞,因为伤势沉重,还发着高烧,因此一直没什么食欲,但他身体虚弱,自然也要吃些东西才能有助伤势好转。
秋百合说完这话,便出了树洞。玉倾一开始直觉地反驳夜舞,辞色间颇有些严厉,但话一出口,随即想到这一路上夜舞的照拂,尤其是靖平王爷射那一箭时夜舞的以身相代,甚至还有差点殒命时仍旧强撑着不肯服那两颗丹药,一心想留给自己。这种大恩大德,自己今生今世只怕都难报万一,不由有些懊悔,但怀疑越倾国,她却至死不愿。虽然目前的情势将一切不利矛头都指向那个风华绝代的失踪者,可一回忆起他温暖的笑容,宽厚的怀抱,那些全不成形的怀疑便顷刻间烟消云散。
玉倾正想着越倾国的笑脸,突然听得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声传来,既而自己的手里被塞进了一个带着体温的瓶子,却正是之前那个装着灵丹的药瓶。
夜舞咳了几声才道:“既然已经做不成聘礼了,我便吃些亏,白送与小倾儿好了。小倾儿日后行走,我当然无法时时伴在身边,只怕也没这个荣幸,你自己一切当心。”他这话虽然仍旧痞痞的,却带了几分自嘲之意。
玉倾一怔之下,随即反应过来,突然有点怒意,道:“你为什么不两颗全服了?”这几日她经历的事情太过离奇,以至于之前她的头脑一直有些昏昏沉沉,现在夜舞将药瓶塞给她,她才反应过来夜舞那时只服过一粒药丸。
夜舞笑道:“说了是聘礼,我若自己全吃了,成什么话?自己娶自己么?”
玉倾恼道:“都已经到现在这般情况了,你还在胡说八道。”说着去拔药瓶的塞子,想将另一颗药丸也倒出来。
夜舞热得有些灼人的手掌却全都绕了上来,自两边合罩住她的手,声音低低地道:“别……别倒出来。就这样收下罢。至少现在这样送给你,我在心里,还能骗自己,觉得自己还有一分指望。你若是全倒出来……”他苦笑一声,继续道,“我若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你让我以后还怎么活?不要这么狠心罢?”明明一个妖孽般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重伤的关系,那话自他口中说出来,直直缠着玉倾的心,直接绞拧上去。
玉倾不由想起之前他高烧时说过的那些话,说他娘亲死后,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对一个人好。
想起他唱着那首自己只在秋风会上唱过的日本小曲《静夜》,不知道他曾在心上反复唱过多少遍,才能唱得那般顺畅熟练。
想起他一向意气风发的脸,适才在自己的怀里却如同死人一般冰冷,一动不动。
想起他痞痞的笑,纵然伤重之时,仍旧忍着痛调笑自己。
想起……
甚至就连第一次相见时的交手,似乎都带着他固有的性格,狠辣中带着几分调情的感觉,却又在转眼之时,喂给自己一颗腐骨毒药。
……
…………
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历历在目,仿若就发生在昨天。明明自己没有在意过那些过往,但此时,那些事情似乎在一瞬间都鲜活起来。
黑暗中,夜舞的声音,以及他所说的那些话,突然让玉倾的心,感到又酸,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