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一个紫衣女子正在洗衣服。
待洗的衣服在大木盆里堆得很高,女子将手里的衣服在溪里浸了水,放在旁边一块突起的石头上,随手拿起一边的圆头木槌敲打起来。
动作很熟练。
很用力。
玉倾也端了个小木盆到了溪边,盆里只有两件自己刚刚换下来的衫子。
紫衣女子立刻丢了手上的木槌,伸手拿过玉倾盆里的衣服:“巫女大人,还是我来吧。”
玉倾心知争也争不过秋百合,便也随她。只是转眼看到大木盆里高高的一堆脏衣,里面几件月白和鲜红的衣衫特别刺眼,月白的倒也罢了,毕竟自己一行人是来此求医,说起来还欠了乔容的情,但那鲜红的衣衫却让她心下来气:“夜舞那个懒鬼居然让你给他洗衣服?”
秋百合道:“没有,是百合自己不想闲着,主动提出帮忙洗的。”
夜舞到医仙谷露面的第一天,玉倾就告诉这个穿着极其鲜艳骚包的人,饭可以秋百合做,但每个人的衣服都要自己洗。夜舞一听便苦了脸。待得他悄悄观察几天,发现确实如此后,便也不得不入乡随俗起来。
玉倾冷哼一声:“百合,你又不是他什么人,何必帮他?”
“百合只是不想闲着罢了。”
玉倾微微一怔,只觉得秋百合话中有话,可是细细看去,她的脸上又分明便只见平日的清冷,并无其它。
越倾国缓步走来:“怎地在这里?”
玉倾回头看看,笑靥如花:“只是想洗几件衣服,没想到百合也在这里。”
越倾国执了玉倾的手,温和道:“今日阳光甚好,我们四处走走罢。”
玉倾笑道:“好。”随越倾国而去。
秋百合一下下捶打着衣服,似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
良久。
一滴泪终于从脸上滑落,落入溪中。
若当初,不曾那样选择,今日,又会如何?
越倾国拉着玉倾走了良久,忽开口道:“你那个巫侍倒确是一心对你的。”
玉倾怔了怔方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秋百合。
虽然自己与秋百合表面上与之前并无不同,但那日之事,她是当着越倾国的面问的,越倾国又与自己相处日久,如何会看不出两人之间渐渐产生的隔膜?
玉倾笑笑道:“我知道。”
只是,过不去的是自己的那颗心罢了。
就算知道她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但一想到或许从最开始相遇起,便不过是秋百合的一个预谋,玉倾心里总是有一种堵着的烦闷感觉。
越倾国看了看玉倾表情,知道她所言非虚,便揉揉她的头发:“小笨蛋。”
玉倾翻了个大白眼,正了正自己的头发:“大笨蛋。”
越倾国唇角不由渗出笑意。与玉倾相处越是长久,玉倾便会在自己面前露出更多小女儿姿态。倒也是,毕竟,她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
“能不能讲讲你的事给我听听?”说起来,虽然玉倾在见到自己不久后便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站在自己面前,但对于她本身的事,越倾国知道的却并不比别人更多一些。
“我的事啊?”玉倾的眼神有些恍惚,“倒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哥想听么?”
越倾国温和笑道:“你若说,我自然听。”
玉倾随着越倾国又走了一段,不知不觉中两人到了溪边,玉倾却丝毫未觉,她的思绪早飞回了现代。
“我家里有父母,还有一个哥哥。我那个哥哥比哥还要大些,已经娶了妻,还有了儿子。”玉倾开了个头,可是只干巴巴说了这几句,便停住了。
越倾国看了看玉倾,道:“然后呢?”
玉倾有些迷茫地看了越倾国一眼:“什么然后?”
越倾国看着玉倾明显不知道从哪里讲起的表情,不由失笑,轻轻揽了她肩坐在溪边,远远看去,男的俊美温文,女的仙姿玉色,好一对璧人。
“小笨蛋在家里很调皮吧?”虽然初见时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但相处久了,就会感觉到,玉倾的本性,其实通彻澄透,颇有小女儿姿态。
玉倾微微恍神:“调皮么?大概是吧——太久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
久远?明明玉倾此时也不过韶年吧?
“那都记得什么呢?”
“我记得……我哥大了我几岁,又是男孩,所以他最喜欢找他的朋友去玩,很少理我。我虽然想让他带着我玩,但人小腿短,从来都追不上他,自然便很容易被他甩脱。倒是那时有一个叔叔对我很好,现在想想他大概是我一个亲戚的朋友,也到我家去过几次,常给我带些玩具糕点一类的……”越倾国听到这里,脸色突然有些微微泛白,揽着玉倾肩膀的手也用力了些,玉倾却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觉察。
“后来,……我想想,那时我八岁,开始上学了。我们那里读书,和这里不同,是很多人家的孩子聚在一起,统一由老师教授,要比这里私塾的规模大得多。那天我正在上课,那个叔叔说我家里有事,他提前来接我回去。因为很熟,我便同他走了。
“那天我被他领到了一个很破烂的房子里,被他捆了双手,塞了嘴。他对我说了很多话,可是我听不大懂,只隐约知道他做什么生意赔了本,四处借钱不到,我家的那个亲戚因为欠了他的人情,可是又没钱借他,他便认为是我们这一大家子欠了他,我家算是比较有钱的,他就捆了我要我家用钱换我。
“我在那破房子里呆了整整三天,也整整饿了三天。三天后终于有人找到了我,那时我因为三天水米未沾唇,身体已是极虚弱,医生说,若是再晚发现一段时间,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了。
“从那以后,我便学了一个乖,别人无缘无故的好千万不要去领,也千万莫要欠别人的人情,如果你想这一辈子都活得安稳的话。”
越倾国细细听着玉倾的话,努力控制着手的颤抖,可是嘴唇却仍旧苍白。玉倾说完后,他强笑道:“是么?原来是这样。”
玉倾微微笑道:“是啊。所以我那时便知道了,这世上总是没有没来由的好,也没有没来由的坏。那件事给我的印象颇深,以至于从那以后的几年内我都不再和什么人交往,甚至包括我的父母。后来我的父母带我求医,最后我被确诊为自闭症。”
玉倾转头对越倾国一笑:“哥知道什么叫自闭症么?那是我们那边的叫法,大致说来,就是一个人很孤独离群,不喜欢与人交往,不和别人说话,每天基本重复做那么几件事情,环境稍有改变,就会受不了。”
越倾国道:“虽然这病的名字很奇怪,并不曾听过,但这种情况的人还是见过的,所以倒也不难理解。”
“我保持那种状态几年,那几年中我父母一直很担心我,凡是那些医者说怎么做对我有好处,他们定会照着去做。
“后来,我的病情慢慢也好转了不少,便又被父母送到了学校。——嗯,学校是我们那边的叫法,刚也说了,功用和这边的私塾很相像,不过男女混读。
“而且,那时,父母抵不过我的央求,先后带我去报了各种武术班,甚至还允许我和我的一个远房表叔学习枪法。我那个表叔曾经是个退伍的士兵,后来受聘在一家高级俱乐部里教人枪法。因为我学得很好,进步很快,他甚至在我十七岁那年,送了我一把小手枪作生日礼物。那支手枪叫‘银色子弹’,是表叔的心头之物,我也是求了好多次,终于让他同意送给我了。
“在我十七岁那年,有两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第一件是得到了那把我垂涎已久的枪;第二件事便是,我喜欢上了同校的一个男孩子。”
越倾国手微微一颤。
玉倾此次倒是感觉到了,索性伏在越倾国腿上,略有点撒娇道:“哥,我有点累了,给我趴趴休息一下。”
越倾国动了动腿,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便让她能趴得舒服些。
玉倾伏在他腿上后,却很久没有开口。
越倾国试探着开口道:“小手枪是什么?”他开始以为玉倾所说的枪便是这边的长短枪,不过后来她又说什么“小手枪”,他便不明白了。
“是我们那里的一种武器,威力很强。有了那个东西,就算你手无缚鸡之力,想杀死几个孔武有力的壮汉也不是什么难事。有大有小,形状各异,我得到的那把枪,比我的巴掌还稍小一点,特别适合女孩子使用。”
“你们那边,这种武器很常见么?”若是常见,为何洪朝上下并无什么人听过这种武器的存在?一个弱女子手执那种武器便能胜过几个壮汉,那会是何种威力的武器?
玉倾摇摇头,道:“真正的枪,见过的人并不多,能合法拥有的更少。别说普通百姓,就算是有些权势的人也不能随便携带枪支,基本上都是特定行业的人,才会有。”
越倾国虽然仍是不明白玉倾口中的枪的具体用法形态,倒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哟,到处遍寻不得,原来两位在这里卿卿我我呢。”这妖娆慵懒的声音一传过来,玉倾不必抬头便知道,定是夜舞到了。
“遍寻?夜公子可是有事?”越倾国的话倒是客客气气。
夜舞也不管这两人是不是欢迎自己,直接坐到玉倾的另一侧,笑道:“事倒称不上。不过以前和小倾儿有过的约定,不履行了心上总是不舒服。”
越倾国轻抚着玉倾的背,对玉倾道:“那你先和夜公子谈,我等下再过来。”说着起身欲行。
玉倾忙叫住他:“哥。”
越倾国转身:“什么事?”
玉倾想了想才道:“哥,我无事不可对你言。”
她这话一说出,夜舞眼中一抹异色划过,越倾国却失笑。
“我知道,只是我也同样相信你。”顿了顿,他又道,“记着你对我说过的话,那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说着举步离开。
我对你说过的……话?
是那句“以后哥要是有为难的事,我替哥出面也是一样,哥不要什么都背在自己身上”么?
于是,你也不要我将所有事都独自背起来,想和我一起承担,是么?
玉倾的唇边浮出一丝笑意。
你若肯,我自然便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