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病情逐渐加重,张汝舟则十分焦急地四处请大夫,夏天来临,李清照感觉自己似乎已经病入膏肓了,双目看不清东西,几个不眠夜张汝舟一直在她身边,煎药,喂药,谈笑风生地讲起很多文物的来历和故事。这些东西都是她喜欢的啊。盛夏过后,她身体开始好转。慢慢地,她能下床了,也能慢慢走路了,张汝舟大为欢喜,表现得也更加殷勤。
夏末的黄昏,总有些清新的气息,张汝舟喜欢陪着李清照一起散步,临安城美景甚多,黄昏时分最为迷人,两人一路散步湖边,秋风送爽,身心松弛,无比美好。
不久,弟弟李迒来看清照,张汝舟也对李迒称兄道弟,百般奉承。李迒精心观察过张汝舟后对姐姐作了介绍。他告诉李清照,曾经他还在太学读书的时候就听闻张汝舟的名字,这是一个像赵明诚一样有才学的男人,进士及第,敢于直言,曾经在政治上为朝廷提出了一些很有价值的措施,在京城被传为美谈。
弟弟走后,李清照也明白了张汝舟的意思。好像一切都无大碍,自己的生活的确因为张汝舟的介入而改变了很多。初秋,桂花开了,满院子都洒满了清香,沁人心脾,李清照的心情也很不错。黄昏时分散步回来,斜躺在床上看月亮照在纱窗上,忽然觉察自己很久没写词了,于是趁此写下一首,描述下自己惬意的生活。
虽然病着,但是用豆蔻熬出的汤汁很好喝,有一种清澈冷冽气味,沁人心脾并且可以降火。闲来无事,就躺在床上看些书,门敞开着,一场小雨下来,桂花的香气更浓,风景更好。
就在这年初秋,她嫁给了张汝舟,这个看起来不错的男人。新婚不久,张汝舟还不错,白天为官,晚上则研究那些文物。他很欣赏李清照用性命保存下来的少量文物。可是谁知,不到一个月,他就有些不满足了,花言巧语说自己想升官,需要那些更贵重一点的文物上下打点一下。一次次地找李清照要文物,李清照渐渐看清了张汝舟的用心,开始失望了。那些残存的书画都是自己和赵明诚的心血啊!这个张汝舟,他说喜爱文物,其实并非似赵明诚那般喜欢残卷的文字,喜欢那些文字所穿过的历史留下的蛛丝马迹,而是一个视文物如金钱的市侩之人!
只不过他包装得很好,花言巧语比较多。李清照看破不说破,心情再次跌入更深的失望中。可是张汝舟却越来越过分,趁她不注意四处搜寻,而后更加明目张胆地夺取了。李清照开始和张汝舟大吵,谁知张汝舟抬手便打,经常对李清照拳打脚踢,企图依靠这些手段来取得她手中所有的文物。李清照实在无法忍受了,一个出身名门大家的女子,却受到这样野蛮的拳脚,愤慨至极。
就在出嫁两个多月的光景里,她决定选择离婚。离婚自然要有理由,在宋朝女人地位低下,是不能随随便便就离婚的。她用写过婉约宋词的手写下诉状告到了衙门。在宋朝,按照当时的刑律,告发亲人要受到服刑两年到三年的惩罚。她愿意接受这一切,只是不想再受到那猥琐下流的侮辱。
然而,小人自然有小人的手段。张汝舟殴打李清照,谁看见了?幸好手头还有偷抢来的一些文物,于是变卖后上下打点,买通官府,就让李清照离不了婚,告状无门!小人说办就办,买通官府后四处放谣言,说李清照不守妇道,生活不检点。李清照本是再嫁,这一煽风点火,流言像黄蜂一样在临安城四处流传。
名节,真的就掌握在无知者的嘴中吗?
不得已,李清照只好写信求助于自己做官的弟弟,弟弟李迒几经奔走,案子总算进入审理阶段,李清照又翻出了张汝舟得意洋洋给她讲自己在科举考场上如何作弊的事情。科考作弊,乃是欺君之罪,整个案子直接惊动了皇上。皇上本就同情李清照,这次下诏,令有司治张汝舟欺君之罪。按律李清照也应被关押三年,幸亏綦崇礼相助,李清照仅仅关押九天。
九天后,李清照出狱。
由于她的身份和名声,出狱那天,外面站满了围观的市民,人群涌动。那天,李清照化了妆,一身素色衣服冷艳地从衙门里走出来。弟弟李迒早就雇好了轿子,可是她拒绝了。她挺直腰杆,如同少女时代一样旁若无人地走在大街上。听不到市民的咒骂和起哄,听不到那些低级的流言,当然也不会在意那些同情和赞许。她就在长长的道路上走着,仿佛这条路就没有尽头。
在路上,往事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她眼前飞过,所有的记忆都变成了冷色调,所有的时光似乎都不再与她有关,人群中她那样淡然离去,背影清瘦的骨骼像极了梅花。一路上,从她身上仿佛能闻到清清花香。
【37】尘香
那些花朵在风里翻飞,那些关于岁月的爱恋,早已纷纷飘坠风尘。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李清照《武陵春》
暮春如酒,清风似尘。傍晚,如青山溪流一般的晚风穿越旷野,溜进庭院,混合着些许尘土的气息,四处都透着花香的气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已是心旷神怡。如果要抬头看西方的天,晚霞中如晨曦一般的迷蒙一定能唤起童年的记忆。
“咯吱”一声,小轩窗被一根短短的木杆撑起,一个憔悴的面庞出现在窗户框里,她正侧着身子梳理着头发。木质的梳子缓慢地从她的头上划出优美的弧线,黑色的发丝像极了波浪,梳子就如同大海中的一条船,行舟优雅,临水照花。梳子行至发梢,却忽然间发现了几缕白发,岁月的大手还是没有放过她,那个曾经才气逼人、美丽淡然的女子。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当这一行文字飘过我的眼前时,她们就如同翩然而飞的蝴蝶一样吸引着我的视线。一句词,让视线穿过三十年,重新回到她的十七岁。十七岁那年她正年少,美好的时光就如同盛开的莲花,在心灵的湖底埋下了一颗颗莲子。即使穿过千年,即使沧海桑田,那些沉睡的莲子依然有着年轻跳动的心,依然会在某个涨潮的夜晚流下满湖的泪,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开出一荷塘的绚烂。
从屋子里走出来,黑影渐渐弥漫。这是绍兴五年,李清照同张汝舟离婚后一直孀居,在她心里似乎那个书生气十足的赵明诚并没有在天堂。他一定是在哪里耽搁了,也一定还会回来的。如果他回来时还是那般生龙活虎,眼神灿烂,又会不会责怪她的衰老呢?
十六岁,梦一般的年纪。弹一首古曲吧,唱一唱那些云淡风轻的词。
席慕容在《古曲相思》写道的那个女子,跟她是多么相似啊。
在那样古老的岁月里
也曾有过同样的故事
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
还是说今夜的我
就是那个女子
就是几千年来弹着箜篌等待着的
那一个温柔谦卑的灵魂
就是在莺花烂漫时蹉跎着哭泣的
那同一个人
那么就算我流泪了也别笑我软弱
多少个朝代的女子唱着同样的歌
在开满了玉兰的树下曾有过
多少次的别离
而在这温暖的春夜里啊
有多少美丽的声音曾唱过古相思曲
时光骑上了白马,李清照紧紧贴着赵明诚的背。千山万水,清风朗月,花香满怀,自由的风像一束束野芒花抚过她飘扬的头发。一路的颠簸与欢喜,却不知不觉走入了无边的黑夜,突然发现驾马的爱人消失了,马背上只剩下日渐苍老的她。昔日的风光霁月、五彩山林都仿佛被装入时光的沙漏,日渐漏光。岁月蹉跎,策马扬鞭,双眼已经模糊,黑发已经被霜雪浸白,在最悲哀的时光里,一曲古曲、一首小词勾连着往日,描绘着记忆。
记忆是靠不住的,当眼前的景色和记忆重合,虚幻的记忆便会纷纷坍塌,什么蝴蝶,什么秋千,都化作一缕烟被风吹散。当李清照再闻到空气里阵阵花香时,记忆的城已成了废墟。泪光充盈在眼眶,每当人问起,还没开口,泪水便先做了解释。
每个年老的人,也许都想过,假若让我再回到二十岁时的一个夜晚,那么是不是有些故事会被改写,有些爱情会被重塑,有些悔恨能够化解?让赵明诚再回到二十岁,他是否还会选择娶李清照为妻呢?
也许,没有了李清照,《金石录》将黯然失色,赵明诚也不能称其为赵明诚了。
回忆总会悄悄为你挖掘温暖的洞穴,让你沉睡其中不知年月。
一觉醒来,是不是要到双溪去划船?听说溪岸已长满嫩绿的荷叶,朝阳中有白鸟扑腾翅膀。当年在溪亭,自己不是写过一首《如梦令》吗?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可是如今却不敢再到双溪上划一只舴艋舟了。小小的一只船,如何载得动三十余年的浓愁?苏轼不是也说过,“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可是苏东坡还有方向,即使官场不得意,还有红颜知己相陪,还有江海寄余生,而她,又能去哪儿?
她是一个撑船的人,生命将暮,岁月已晚,她写下一首首词,如同向湖底投下一颗颗可以等待千年的莲子。等今天莲子在每个人心底开出洁白的荷花,撑船人却不在了。
那些花香,再也等不到她回来。黄昏中船上如黄花般的瘦弱身影,成了我们无法绕开的记忆。
【38】暮云
那涉江采芙蓉的女子,都已经是昨日的事;芙蓉和牡丹,都唤不回城南的旧事。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李清照《永遇乐》
忧伤以终老,并不是因为年华如花火般明灭幻灭而产生忧伤,也不只是因为一个人先她而去而愁肠百结,白发垂垂。忧伤,如同一曲笛声,初听时还年少,一曲终了,却发现自己已经白发垂垂。
上元佳节,她又回到了临安。临安,一个风致的城市,西湖的雨丝又缠缠绵绵地飘洒,如织的游人漫步在堤岸,丝毫闻不到战火的气息,也很少能感觉到国家领土的残缺。这里,有了更多生机勃勃的年轻人,他们的心不再残缺,似乎战争对于他们只是一种常态,“笑谈渴饮匈奴血”,对他们来说都充满了战争的恐惧。
也许,他们只希望美满幸福的生活。
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认识她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数十年的战乱把故交击打得七零八落,或者不知所踪,或者早早地先她而去。重新回到这歌舞升平的都城,仍旧有些朋友邀请她去做客。席间举杯对饮,却发现能见到的同辈人已经很少了。她真的和这个时代脱节了。身边的年轻人都习惯了半壁江山的生活,习惯于苏堤的行走,西湖的春雨,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是啊,战争毕竟是战争,而生活终究还要继续。可是,她所有的生活都在别处。抬头北望,永远也忘不了汴京、明水。
回到临安的黄昏,落日像熔化的黄金一样铺在天空,一片赤红璀璨,傍晚的云彩,围合着璧玉一样的圆月,只有帝王之都才有这样壮丽的景观吧。当年,在汴京经常透过屋檐看那些变换的云彩。可是如今,自己这是来到了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