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这种牵挂在心里的愁郁将伴随她到坟墓,无人倾诉。那种感受,就如同闭上眼,发现空荡荡的汴京城只有她一个人,走在街道上,已经再也见不到其他人了。“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是,当她在元宵佳节的汴京,却发现空空荡荡的花灯亮着,再也没有熙熙攘攘看灯的人群,而那相约的恋人也永不会出现。
回忆,只有回忆。为了让那些回忆复活,她已经用尽最大的气力了。
这么多年的飘零,她内心从没有放弃“收复失地”的想法。清照期望着,期望南宋的精兵强将能收复繁华如梦的汴京,泉水喷涌的历城,当然还有那平凡朴实的青州。多少次,梦游去汴京,一个人走入当年赵明诚曾就读的太学府,躲在书房一角,悄悄探头,看赵明诚专注读书的样子,突然间掩嘴笑了。银铃般的笑声引得一群太学生侧目而视,唯独赵明诚不为所动。读完一篇苏轼的文章,才慢慢转头,对着李清照微笑。
从梦里醒来,她发现自己已经满脸都是泪水,泪珠从眼角滑落,滴进耳廓,打湿了枕头。临安的夜很安静,没有雨打芭蕉的熟悉声,没有秋雨梧桐的悲伤气息,也听不到赵明诚偶尔熟睡时打鼾的声音了。
似乎也忘不掉同他分别的最后一面。那天他松开一直牵着清照的手,恍惚中,轻声在清照耳畔说:等着我,我们一起回汴京!
而后,他大步流星地跳上岸,跨上马,“唯独那些珍贵的宗庙礼乐的器物,一定要亲自带着,与它们共存亡,千万别忘了!”
一别,就是一辈子。
多少年,回到汴京似乎成了她日思夜想的事情。绍兴三年,她就作《上枢密韩公诗》:
想见皇华过二京,壶浆夹道万人迎。
连昌宫里桃应在,华萼楼前鹊定惊。
但说帝心怜赤子,须知天意念苍生。
圣君大信明如日,长乱何须再屡盟。
那年时任枢密院副长官的韩肖胄奉命到金朝去探望被俘的宋徽宗和宋钦宗。一路上,他重新回到开封,又路过汴京。这让李清照心情极为兴奋。韩肖胄,出身在名门世家。他的曾祖父韩琦曾经是仁宗、英宗、神宗的三朝宰相,曾和欧阳修一起做过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历来为人所称道。祖父韩忠彦也曾在宋徽宗之时担任过宰相,并且举荐过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
李清照相信,当一身正气的韩肖胄路过汴京,看到那金兵统治下的百姓,一定会感慨万千。他曾经也有过童年,也一定在这座城里玩耍,打闹,看花灯。汴京,一定留驻着韩家血脉。不要再安居一隅了,他韩肖胄一定会力主收复失地吧。于是,李清照写去了这首诗。可是,她并没得到什么回音。
后来,李清照在金华登八咏楼,看苍苍烟霞,想到如今无家可归的身世,不禁又动了念头,这次,她写下了《八咏楼》: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永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在这上元佳节的临安,她又陷入沉重的回忆之海。那时候汴京繁华,有多少闲暇的时间啊。趁父亲还未回来溜进他书房乱翻一气,然后窸窸窣窣地穿越有竹堂的小竹林,找那些闺中女伴们一起准备欢度元宵。几个人一起弄来插着翠鸟羽毛、金线编织的帽子,打扮得光彩照人然后去游玩。道路上香车宝马络绎不绝,赏诗会友的雅聚更是隔三差五。就在太学后街上,那天午后她第一次遇到了赵明诚……
可是如今头发已经有些斑白,面对这临时居住地临安,对那些欢歌笑语再也提不起兴趣了。无论是牡丹还是芙蓉,都找不到丢失在汴京街道上的一件件旧事。从此生活在别处,回忆也无家可归。
那涉江采芙蓉的女子,都已是昨日的事了。如今,她还能为谁涉水而过?
【39】清泪
花瓣轻触你的睫毛,撒落在书上。你合上书,喃喃自语,花落如雨,人淡如菊。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李清照《清平乐》
静坐小火炉旁,炉火熬煮的是传说中的忘川之水吗?花花纷飞,把目光投向天涯海角,远处似乎总有无限的牵挂,无限的好奇。昨日的相濡以沫,复如今日的相忘于江湖。翻着曾经一起著就的《金石录》,早已恍如隔世。
又是一年冬天,雪花飞舞,梅花悄无声息得开放。曾经的日子里,常常折一枝梅插在鬓角,开放的梅花如同一枝充满生命情致的簪子,佩簪人冰清玉洁,楚楚动人。在那高挑的侧影里,雪中寻香,岁月静好。
今年再插一枝梅花,心情却别是一般滋味。从头发上取下梅花,将散着清香的花瓣一瓣瓣揉搓,眼中的泪水也像飞落的梅花一样飘洒下来,一袖清泪,衣衫尽湿。
当岁月走到人生的末尾,那清晰的时光刻度慢慢消失,生活就像洇湿在墨水中的纸,一片泼墨画的迹象,再也活不出年轻时那精致小楷的迹象了。一转眼,就是七十岁,临安的时光安定静美,恰如她十七岁时的临安。从安定到安定,七十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但靖康那年的大断裂,却始终是她心理上无法逾越的鸿沟。就在那个断裂带上,她失去了故乡,失去了丈夫,失去了本身属于她的美好生活。
在晚年清淡的生活中,她的心似乎已经麻木了。一切的感情都已经淡然,一切的生活都变得洒脱,只是在某个偶然的时刻,会没有原因地黯然神伤、涕泣如雨。烟花易冷,人世已分,如果心已经被岁月的风吹得冰冷,还会流出温暖的泪吗?
在临安的小阁楼中,她铺开厚厚的《金石录》手稿,一个字一个字的斟酌、厘定。赵明诚的字体秀美飘逸,从每一个字形里都能看到他生前千变万化的表情。厚厚的三十卷《金石录》一修订就是数年,数年来几乎和外界断绝了联系。也许,等书修订好了,也就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吧。
在临安,仍旧有很多血缘亲戚。他们其中很多人也都有了高官厚禄,可是她却躲得远远的。市井民间,已经有她的词在传抄,刊印。数年的深居简出,在一个冬天,温暖的火炉旁,她翻阅着修订完成的《金石录》,喝一口水,舒一口气,此生再无遗憾了。再伏案写上一篇序言,她把这本书进献给了皇上。《金石录》一经传阅,精致的文笔,详细的论述就在大臣们之间引起轰动,那些整天忙碌于政治斗争和争名夺利的臣子们,看到这耗尽两人一生所著的大书后,残存在内心深处的文化基因又悄悄开始萌动了。皇帝决定赏赐李清照,而她却不见了踪影。
收拾好行李细软,她开始了人生最后一次放逐。贴身携带的,是残留的最后一件收藏珍品——书法家米芾的两幅字帖。无论是赵挺之还是赵明诚生前都将米芾的书帖视为珍宝,而她,这次只想寻找到米芾的后人,请他题跋。
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米芾的长子米友仁。米友仁也是一位极有成就的书法家,一直定居在江苏镇江,擅长行书,山水画也颇佳,大有他父亲当年的风度。当李清照呈上米芾的二帖时,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看着父亲当年的字,百感交集,似乎对于那沦陷的北方,也有无尽的思恋。
一幅字,勾起了同代人之间无限的回忆。他正襟危坐,题写了《灵峰行记》,其中说:
易安居士一日携前人墨迹临顾,中有先子留题,拜观不胜感泣。先子寻常为字,但乘兴而为之。今子数字,可比黄金千两耳。
得到米友仁的题字,清照内心欣喜,书法的美感让她喜上眉梢。一旁的米友仁眼眶里却已含泪花。
再次回到临安,她的视线已经模糊,腿脚已经越来越乏力。她感觉自己正骑在一匹白马上,那匹白马已经越来越没有了气力,驮着她一步步走向钱塘江,走向大海,走向海中的可以安心睡眠的坟墓。
庭院里冷冷清清,黄昏时分,晚风正急,夹杂着雪花。她模糊的视线里又一次看到了秋千,仍就是春光里黄昏的秋千。
秋千上的少女明媚青春。一场雨潇潇落下,少女的倩影在雨水中消失了。忽然,雨中的小院荡起了波浪,变成了像大明湖一样的水面。雨水里,有白鸟飞翔,有荷叶飘摇。
她只感觉屋子忽然之间变成了一条船,她又成了少女时代那溪亭里划船的人,手中的《金石录》变成了一支船桨,轻轻摇动,小船就缓慢顺水而动。
有人说,李清照是在七十二岁的那个黄昏去世的。但是,并没有人看到过她的尸体。传说,那天傍晚她一个人在河边,划起舴艋舟一直到了大海,小船消失在黄昏中的远方,而庭院里多了一个空荡荡的秋千。
那海上飘摇的小船上,应该能看到梅花。
【40】余生(后记)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
那推动江湖的也推动轮盘
那风化岩石的也风化我们的手臂
土地与半土地相继丧失面目
芙蓉继承了芙蓉
还是芙蓉,永久是芙蓉
我把整条江遗传给你们
连同黄昏雨以及问句
——方旗《哀歌二三》
她走了。秋千上再也没有她的身影。我想,她一定是驾着一只小船从海上走的,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划船回到溪亭,再去看看当年那些荷花与鸥鹭。靖康之后,汴京与洛阳已经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地方,这是李清照心中永恒的彼岸。彼岸的那一侧,波涛汹涌,记忆绵长。
一部《漱玉词》,让李清照成为李清照,那些躲在幽暗历史角落的女子们也相拥而泣,她们的喜怒哀乐、她们心中的离伤都能在那些清雅的小词中找到知音。有了《漱玉词》,她们不再担心被遗忘。
每当早上醒来,睡眼惺忪之际,一些奇怪的念头总会从我的大脑中一闪而过,我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读《漱玉词》,每一首都切中内心的疑问。她写词,往往都是从早上开始,从睡醒开始,沉香已燃尽,空气中飘散着烟雾袅袅的孤单。起身,下床,一番梳妆,打开窗格,把天生的寂寞打扫干净,让生活渐渐延展开来,秋千、江梅、花朵、诗书、风雨、爱人、黄花,这些才渐次在新的一天中缓慢绽放。
读“黄昏疏雨湿秋千”一句,我便喜欢上了李清照的《漱玉词》。简单的一句词,就泄露了她背后的生命密码。她的一生完全可以浓缩成那春光灿烂的一天,早上还快乐地荡秋千,升升降降高高低低中看墙外的意中人,对未知的青春充满了好奇。黄昏时分的天空已经充满了离别惆怅,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已经消失在疏雨黄昏之中,留下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秋千。
在这浓缩的一天中,有过少女时“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般的害羞,有过新婚后“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的娇羞。夫君远离,有过“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相思,故国飘零,孀居独处,又有过“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感伤,所有的哀愁都会由清晨汇聚在黄昏,所有的断裂从秋千开始,到秋千结束。小船从溪亭出发,一路划向死亡之海,海的深处,是与赵明诚的相约,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在无边幽暗的夜里,每写一首词,总能依稀看到很多风致不同的女子从夜深的地方慢慢走来。一首词,往往引起很多人的共鸣,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但是那些欢喜和忧伤却如此相似。有了漱玉词,很多被历史风尘埋没的情感才慢慢复活,褪去铅华,那些无名女子以她的情感穿越千年的时光,留驻在现代人的心里。
读《漱玉词》,读李清照的爱情,脑海中总有纷至沓来的爱情传说。
也许,这就是《漱玉词》的珍贵之处。每个人读过漱玉词后,心里一定都有一个《漱玉词》里的女子的倩影。无论时光飞逝,斗转星移;无论沧海桑田,时代变换,有些诗词的记忆永不褪色,如同那滔滔不绝的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