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诚去世后,“玉壶颁金”的恶毒流言还没平息,却得到了洪州沦陷,大部分文物毁于战乱的噩耗。夫妻两人大半生的心血全部耗尽,她决定带上所有的文物去寻找战火中逃跑的高宗,公开把所有剩下的文物献给皇帝以证明夫君明诚的清白。
金军的战火已经烧着了建康,听说皇帝在越州,于是一个孤女子带着零散的文物奔赴越州。那些珍贵的物品,几乎每一件都带着自己和夫君的记忆,她舍不得任何一件。但更舍不得丈夫去世后名声受到任何的污损。“通金”的大罪,让她无法喘息。
可是刚赶到越州,却听说皇帝已经转移到了四明,也就是今天的浙江宁波。她太累了,已经无法将那么多的铜器携带出发,只好把它们连同一些珍贵书籍的手抄本寄存在浙江一个小县,后来这里也发生了叛乱,有一个将军将所有寄存的文物悄悄私吞。欣喜之余,这个将军不会在乎李清照会如何撕心裂肺。
李清照追赶御舟屡次扑空,后来她又追到温州,然而此次又是高宗前脚离开,她后脚赶到。丈夫的名誉,那些凝尽心血的古物抄本,还有四处流窜的叛兵和金兵,她已经被逼入绝境。李清照,还是昔日那个“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的女子,还是那个躲在小院看菊花经风雨,任梅花随风落的女子吗?
矗立绝境,她该何去何从?她决定在流亡的途中看看风景。于是面对苍茫的天地,随便登上一座战乱中废弃的楼阁,看云雾茫茫,任太阳落下,星光漫天。在这里,她不怕什么死亡了,望着绵延不尽的道路和浩淼的天空,她仿佛感觉自己是庄子《逍遥游》中那只大鹏,轻轻展翅,扶遥直上九万里,穿越云朵,放开这纷纷扰扰自由自在。
这是我的梦,还是梦中的我呢?
一首词,记录的是梦。清照睁开眼,四垂的天幕,汹涌的波涛,还有弥漫在四处的茫茫雾气,仿佛到了天宫一般。忽然间,她好像又置身在大海的一艘大船上,仰望天空,天上的银河好像一个巨大的轮盘,转动着天地间不可告知的秘密,在这苍茫滚滚的海洋,两三步就是天堂。天堂里不需要保守秘密。轻烟飘过,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飘飘欲仙,仿佛她的灵魂正引领她飘向天帝的住所。云朵组成天帝的模样,天帝大的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脚趾。洪钟一样的声音在四面荡起,“你要到何处去呢?”
是啊,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路途漫漫,需要一直行走。此时忽然间卷起大风大浪,她被吹翻,被吹到天上,仿佛变成了一只不再畏惧任何风雨的大鹏。于是自豪地在风中大喊:风雨,千万不要停!看我飞到那东海神山去也!
绝境中的一首《渔家傲》,惊心动魄,飘然若仙。让人无限神往。最大的困境居然能在转手间成为最大的向往,多美妙的才华。
谁还有这种大度的才情呢?在北宋群星璀璨的时代,也许只有苏东坡的人格可以同这首词相提并论。
“乌台诗案”之后,深处偏远郊村,恩师欧阳修早已不在,兄弟无半个,亲友皆隐匿。于是苏轼常常外出喝酒。一次,他喝得大醉而归,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结果家童早已熟睡,敲门无人应。于是东坡一个人走到河边,在沙砾滩上静坐,这一切在《临江仙》里有叙述: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就在这样的夜里,他从家里消失,从弟弟信件的另一端消失,从酒店里那些刚刚相识友人的联系中消失,驾一叶扁舟从此漂流海上。或许数十年后,他还会回来,站在白发苍苍的弟弟苏辙面前,问:你还认识我吗?
苏轼,那么豪迈,那么意气风发,可是他却孤独得只有弟弟苏辙一个朋友。乌台诗案,弟弟积极奔走营救。有一天他接到了死亡信号,牢饭中有一条鱼。原来,入狱前他与长子苏迈曾有约定,如果牢饭中送鱼意味着难逃死罪。
苏轼万念俱灰,彻夜不眠,思前想后,格外怀念弟弟苏辙,凄然写诗: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一首绝命诗,泄露了苏轼的心轨。尽管后来他又写过“一蓑烟雨任平生”等豪迈的诗句,可是难道真的不牵挂尘世吗?不可能,即使尘世没有一个朋友,可那里毕竟留驻着自己大半生的记忆。哪怕是回忆,失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李清照真的愿意化作一只大鹏,撤掉消抹掉尘世的记忆,高举翅膀飞向那渺远的仙山吗?
尘世中,人往往会因为守候太多的秘密而倍感疲劳,向往天堂。然而,当置身云海,两三步就是天堂的时候,在迈步的时候,一定会不停地回头望。
人世的故乡藏了太多的记忆,回首莫望乡,望乡须断肠。
【35】芭蕉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一片芭蕉,缀满离人千行泪。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
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
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李清照《添字丑奴儿》
流光已经把李清照推出了青春的门槛,樱桃红了,芭蕉绿了,可依旧保持着年轻面容的她却还在朝青春张望。
她还在带着一堆文物追逐着皇帝的足迹,在战乱的追寻中,文物大半已经损失殆尽。在越州,她随身带的五大箱文物又被贼人盗走。她继续追寻,一直追到大海边。皇帝看到太多人跟随着他对逃跑不利,于是直接下令遣散百官。李清照望着插着龙旗的大船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内心彻底失望。
关于丈夫的谣言慢慢被忘却,她寻得一所住处就在越州安定了下来。住处的庭院布局很像自己记忆中的家。窗外,一大丛芭蕉茂盛地长着。盛夏,浓郁的芭蕉树布满了庭院。芭蕉树绿叶舒展,蕉心卷曲,叶叶心心别有情致。
不知是哪天夜里,她被雨声惊醒。大颗大颗的雨点打在厚实的芭蕉叶上,雨点有疏有密,声音有远有近,淅淅沥沥,滴滴答答,想象瞬间弥漫开来,仿佛是昨日钻进了她心脏,卷起一阵阵回忆的大浪,淹没了她的一点点坚持。芭蕉,厚实宽大的叶子,承得住太多的记忆。
作为南渡而来的北人,李清照所读过的关于芭蕉的诗句太多太多,绝大多数充满了愁郁。可惜今天一听,所有的心酸都被这雨打芭蕉的滴答声引诱出来,相思就像病毒一样弥漫全身,哀愁像洪水一般静静地从床下浮起来,淹没了她的床,淹没了她的眼泪。
晚唐诗人李商隐也曾写过芭蕉,那天大概是黄昏时分,他登上了阁楼,看月亮初升,思念似月光一般翻山越岭。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在李商隐的世界里,蕉叶还很嫩,没有来得及舒展,但却有着同丁香一样的愁郁。
下雨的夜空往往充满了相思,思念情人,也思念故土。北方的土地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她在那块土地上真真切切地生活过。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同脚下的泥土有着天然的关联,千佛山上的云雾,已经成为她童年挥之不去的记忆。随着年华的逝去,就越来越渴望自己灵魂的完整。北人,那北方的中原,是数百万南渡人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痛。
由于目睹过战乱,目睹了半生搜集文物的流离失散,收复河山的渴望很自然地从心中浮起。在春天的时候,她就曾吟过四句的《春残》:
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更长。
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
思乡,思念早已在天堂的丈夫,似乎在她脑海中混沌了。青州、莱州、历城、汴京,每一处都有夫君的痕迹。婚后,她曾和赵明诚执手来到济南,看趵突泉水涌动的水花,看大明湖里盛开的荷花,黄昏下的渡船,船头的吹笛人,还有那一群群惊起的白鹭。她那时候天真地相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战火,灾祸,这些字眼似乎从未在她的考虑之内,偶尔读书时读到,也漫不经心。
夫君,你为什么走得如此之早?如果没有那一次紧急的任命,两人是否会一起点亮红烛,倾听窗外的芭蕉雨?
记得一首《长相思》让人痛彻心腑:
长相思,长相思,无边细雨密如织。
犹记当初别离时,泪满衣襟绢帕湿。
人生聚散如浮萍,音讯飘渺两无情。
独坐窗前听风雨,雨打芭蕉声声泣。
遥请惊鸿问故人,他乡独闯可安否?
莫忘远方思友人。
一个女子,独守空房,弹一曲琵琶,往事历历在目。他离去的时候也是夜晚吧,脚步很轻,转过头告别,却看不到她的眼泪。如今,每个夏天,听到雨打芭蕉泪水就忍不住流了下来。一个很简单的爱情诗句,却穿越了千年。
当今,深夜里,等繁华的都市褪去一整天的喧嚣归于沉寂,那些空荡荡的马路和竞相闪烁的霓虹下,却还有人在读诗。在思念恋人和故乡的时候,耳畔总能隐约听到雨打芭蕉的声音。雨打芭蕉,泪湿栏杆,仿佛成了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芭蕉,把思念变纯净,把感情变真挚,即使伤感,却不寒冷;尽管分离,却不孤寂。因为,如今无论在哪里都能在梦里听到雨打芭蕉的声音。
夏天的雨水是最多的,在每个晚上,她几乎每晚都会被滴滴答答雨打芭蕉的声音惊醒,思念蔓延成了一种病。这样的日子过了不久,消息传来,南宋皇帝苟居临安,那个有烟雨西湖、林逋孤山的地方。她于是收拾下残存的文物,决定向临安出发了。
雇好运送的马车,最后打扫一遍房屋,关上所有的房门。走在庭院,看着阴阴郁郁的芭蕉树,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些同雨水一起落泪的夜晚。
【36】窗纱
在将暮未暮的岁月,你微笑着寻找那颗凄楚彷徨的心。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
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终日向人多酝藉,木樨花。
——李清照《摊破浣溪沙》
她回到了临安。可是,忧伤一直被她画在眉角,流浪也一直抹在额头,思念悄悄给她鬓角添上些许白发。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年)三月,杭州城里柳絮纷纷,风吹起白花漫天。相思却如疾病一样深入她的骨髓,刚好她感觉身体有些不适,随之疾病就真的趁机侵袭而来。身体疼痛、茶饭不思,寂寞与孤独像幽魂终日缠着她。
忽一日,张汝舟出现了。这个当年的老朋友,突然来探望李清照,这让她欣喜不已。当年还在青州,张汝舟就是家里的常客,还曾赠送过赵明诚一两件文物。他的出现让李清照沉寂已久的生活增加了亮色,谈起那些被战火损毁的文物,他们共同回忆,同样惋惜。李清照病得厉害,他就请大夫来精心医治,常常守候在李清照身旁,煎药、喂饭,细心到极致。
一别多年,张汝舟仍旧很年轻,谈到感情,他有意在李清照面前讲起赵明诚种种往事,让李清照泪流不止,并且告诉她自己依然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