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辇车本就宽敞、庞大,再加上正值夏天的关系,为了通风,所以几乎没有多少遮拦,于是匆匆赶来的老百姓便有了一睹天颜的机会。
不过老百姓们的心里虽是如此想,但是面对着手拿武器,一脸严肃的御林军,当然谁也没那个胆子有半点放肆——别再贵气没沾着,一个不小心,怒了天颜,惊了这位老祖宗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远远地,老百姓们都跪倒在地,伏低头,只敢拿眼梢子偷偷地瞄辇车上的难得一见的大人物,在他们的心里只是想着能瞧个轮廓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太后出巡的排场摆得可是十足十的,宫女、嬷嬷、太监、大厨一样都不能少,就连衣服、首饰,各式各样的、太后平时用惯了的小物件就装了满满的两大车。
星宓与靖月并排跪在百姓中间,为了不被认出来,也为了不发生没必要的麻烦,所以星宓选的位置比较靠后。但是,依然阻止不了身旁那个活宝的好奇目光,左瞧瞧,右瞄瞄地,时不时还要发出几声赞叹……如果不是星宓紧拽着他,他直要蹦起来看个仔细了。
“哇,那辆车里一定装着很多好吃的,嗯~~好香啊。”
这都闻得到?真是败给你了。星宓翻个白眼,不欲置评。想来那辆车里备着的应是晚膳吧,可能以冰块保着鲜,否则就以这车辇的摇篮速度,还不得饿肚子?后半夜能到下一个镇就不错了。
“咦?那是……”靖月只嗫嚅了下,便没了声音,这倒引起了星宓的好奇心,因为如果他唠叨个没完的话,属正常,换言之,是什么事物引起了他不正常的表现呢?
星宓抬头,几乎是一瞬间,她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辇车之中,与皇太后、皇太妃两位至尊的老者共乘一辇,那辇车中唯独他一个小晚辈,所以尤为显眼。
随行的晚辈中还有三、四位小阿哥、小格格甚至都没有这份殊荣,均坐在后面跟随着的一辆辇车之中。
“与太后她老人家同辇的是哪位小阿哥啊?真真的是仪表不凡,人中龙凤啊。”旁边有位老大娘耐不住好奇的小声地问着身边看似有些学问的老伴,反正他们所在的地方离得较远,守护的御林军也懒得把他们当成碍眼的目标。
“看年纪应是六阿哥吧……不过也有可能是太后最喜爱的懿祯贝勒爷。”老者拈着胡须从以前听到的市井小道消息中过筛后得出结论。
“懿祯贝勒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老太太的好奇心依然不减。
“这位小爷嘛……”老爷子继续卖弄着从茶馆里听到的,据说是从宫里传出来的确切信息。
星宓自然无心听这对老夫妻聊些什么了,因为她的视线,她的所有心神,已经完完全全地被懿祯吸引了去。
他居然随皇太后去承德避暑,却为什么没有让她知道?
皇太后每年去避暑行宫,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小半年不回京,那她岂不是有好长时间都看不到他了。
他何其忍心,何其狠心,何其率性,就这么说走就走,甚至没有派人来知会她一声。
他是认为没有必要吗?还是……
星宓咬紧下唇,几欲喷火地眼睛望住豪华辇车中的那个着一身水蓝色长衫的淡雅身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好想冲到他的面前问个明白,可是理智却又让她的膝下如生了根般一动不动。
直到,辇车就那么缓缓地从她的面前驶过。
而懿祯像是有着什么心事似的,眼神空空地放在前方的某一点,始终没有向她这一方看上一眼。
懿祯在想些什么?他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眼神?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感伤?
即使所有人都认为此时的懿祯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淡淡的、温文儒雅得仿佛一株傲世的寒梅,但是星宓就是感觉得到他心底里的不快乐。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不能够对她说呢?还是,发生的事根本就是与她有关?令他要远远的逃开她,避到承德去?
乌黑晶亮的眸子里,如火的怒意瞬间被焦虑取代,心忽然痛得难以自抑,泪水也一下子涌上了眼眶。
“星宓?星宓?”靖月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轻声唤着,“你怎么了?”
星宓恍若未闻,只一双纤手抓紧了衣襟,微微地颤抖。
不可以,她不可以让他就这样子离开,带着伤痛离开的他,怎么让她放心得下?
心里的烦躁在拼命的寻找突破口,令她几欲跳起来,可是太后的辇车队伍还没有过去,老百姓是不可以起身的,即使太后知道了是她,应该不会动怒,但是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她却是不想那么引人注目的,怎么办?
像是终于感应到了星宓心底里焦急地呼唤一般,这时的懿祯忽然回过神,向她这一方看过来……
于是,没有丝毫偏移的,懿祯一眼便看到了她,即使是在人群之中,他也可以在第一时间寻到她的目光。
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许多话都已无需再说,她懂他,他亦懂她。
懿祯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柔柔的笑容,仿佛和暖的微风只轻轻的一荡,便可抚平星宓心湖中那一池慌乱地春水。
竖起白皙修长的手指,懿祯挡住辇车内两位老人家的视线,几不可辨地摆了摆,无声地对星宓说着再见。
星宓终于多多少少放下心来,懿祯是笑着的,他的眼睛里也有笑意……那么,刚刚她看到的,只是因为她的关心则乱吗?
出行队伍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星宓猛地跳了起来,转身急走几步,穿过逐渐起身的人群,钻进了小巷子。
靖月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并不打扰她,只是单纯的想看她要做什么。
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家做风筝的小店铺里,星宓环顾四壁找了一圈儿也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便将一两银锭子放在桌子上,请老板以最快的速度扎出一只风筝来,然后,利用老板在扎风筝的时间里,又去对街买了匹看起来脚程不错的马。
官道上,整齐的队伍虽然适当的加快了速度,但为了舒适度的考虑,仍是仿如龟速一般行进着。
“懿祯啊。”轻拈着佛珠的皇太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开口。
“是,孙儿在。”懿祯由思绪中回神,忙地应声。
“星宓那孩子……”皇太后沉吟了半晌,成功地将懿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才又道:“是不是因为不喜欢宫里的生活,所以一直推说年龄还小,迟迟不肯与你大婚啊?”
“不是的,皇祖母,推迟大婚之事与星宓无关,完全是因为孙儿……是孙儿觉得自己年岁尚轻,还不想被家室所累,所以才会和星宓商量,等过个两三年再提及婚事不迟。”懿祯小心的回道。
皇太后轻笑了下,不因岁月的摧残而依然美丽的眸子闪了闪,了然地道:“不想被家室所累?你当哀家还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吗?”
“孙儿不敢。”懿祯并不辩驳,因为他知道,想在这个老人家面前耍心眼儿根本是在玩火,倒不如来个沉默是金,静观其变为上。
“你敢,如果是为了星宓那丫头,你没什么是不敢的。”毕竟是不忍心苛责面前这个她从小便疼在心尖子上的小外孙,皇太后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皇祖母。”对于皇太后给予他的,比给别的任何一个孙子辈儿的孩子要多许多的爱,懿祯从小便充满了感激。
“如果星宓实在不喜欢皇宫里的生活,认为整日的给哀家这个老太婆请安太麻烦,那么哀家可以让你们大婚后去宫外生活,到时哀家请皇帝赐给你们一座大宅和一些家仆、婢女,并且不准闲杂人等轻易去打扰你们的小日子,如何?”皇太后慈爱地拍拍懿祯的手,笑着说道,自从懿祯希望暂缓与星宓的婚事起她就在考虑这个问题。
懿祯张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他这一生都得呆在宫中,在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地环境里度过。
“不过,”在懿祯做出反应之前,皇太后还是下了一个但书,“你们小两口儿婚后一定要在宫里住上一年,也让星宓那丫头收收性子,好好学学如何做个称职的妻子,否则哀家还真不放心把你交给她。”
“孙儿多谢皇祖母。”懿祯认真的道谢。
因为他知道,这是皇祖母做的一个很大的让步,他也知道,能够让面前这位高高在上的老人家做出让步是多么的不容易,就连一直默默旁听的皇太妃也是一脸讶然的。
但是……懿祯犹豫了下,仍是狠了狠心,道:“皇祖母,孙儿还是希望,与星宓的婚事能够再缓个两、三年。”
辇车里顿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皇太后收敛笑容,盯住懿祯看了一会儿后,坐正身子,闭上眼睛,手拈佛珠,竟不再言语。
皇太妃在一旁急得直皱眉,暗道懿祯这孩子不识好歹,却又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说词来缓和气氛。
而懿祯呢?只能低着头,以赎罪却又坚持地姿态来面对皇祖母的怒意。
就这样僵持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咦?有人在放风筝。”皇太妃终于找到了一个转变话题的机会。
皇太后缓缓地张开眼睛,似无声地叹了口气,顺着皇太妃所指的方向望去。
天空中,有一只飞翔的鸽子。
灰蓝色为主体,红黄色为点缀,头部圆润,尾形似扇,巨大而华美,随风游舞着,好不自在。
这风筝是谁人所放呢?看到它的人直觉地想知道。
很快的,两位老人家找到了那个放风筝的人——河对岸的一个娇俏的身影。
“那是……”皇太妃有些不确定地沉吟。
“是星宓吗?”已略花的眼睛看远物倒是便利不少,本没有多大兴致的皇太后此时竟禁不住地奇道:“哀家怎么瞧着像是星宓那丫头呢?”
懿祯怔愣了下,立即转身望去,即使远处的星宓小的只是一个点,他也只需一眼便可认出她。
风鼓起鸽子越飞越高,飞过宽阔的河岸来到懿祯的头顶上方。
懿祯看着它,一时间只觉强压进心底的感情疯拥着直涌上眼眶,有酸也有甜,让他几欲失控地落下泪来,只得用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努力咽下。
星宓啊星宓,你怎可以让我如此舍不得?如此放不下……
皇太后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几不可微地点点头。
懿祯的相貌有七、八分像他的母亲,皇太后在心里叹息,当年她没能保护好自己唯一的女儿,是她心中永远的痛。而现在,女儿留下来的骨肉,她疼到心槛里的小外孙,又给她出了一个难题。
懿祯除了长相随他的母亲外,就连性情也是酷似,无论平时看起来是多么的聪慧睿智,但只要面对感情,却一定是沦陷得彻彻底底,只知挖心掏肺地给对方,为对方好,竟不知自己的心也会痛得难以自抑。
终是值得庆幸的是,这条感情的路,懿祯并不是独自在走。
你看那层层叠叠的云朵下烈烈逐风的灰鸽,你看那远处牵引着努力缩放手中线的丽人儿,谁能说这不是人世间最最温暖的画面呢?
飞鸽传书,鸿雁传情——星宓格格就算再胆大妄为,不拘一格,也不好意思放鸿雁风筝来惹人笑话,所以只好选了鸽子。
我会写信给你的,无论走到哪里,你都不是孤独的,懿祯?!
星???紧紧攥着手中的线滚,掌控着高高飞向懿祯那一方的风筝,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而她知道,懿祯懂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