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章太炎因为替《革命军》作序和著《驳康有为论革命书》而被捕入狱,邹容大为不忍,挺身而出,投案自首,也被关进同一监狱,章炳麟便写了《狱中赠邹容》一诗:"邹容吾小弟,披发下瀛洲。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糇。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对他勇于剪辫的英雄气概表达了高度的推许。而现实中的鲁迅,也是一个剪辫急先锋。1902年鲁迅留学日本,1903年4月,他在江南班中第一个剪掉了辫子,并留"断发小照"以资纪念,在送给好友许寿裳的照片背后,题有《自题小像》诗一首:"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谙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由于辫子是清王朝臣民的外在标志,留辫子意味着对清王朝的服从,那么剪掉辫子则可以看成是对清王朝进行民族的、政治的反抗。
当时国内也有一些开明人士主张"断发易服",例如康有为就曾经上过奏章说:"今则万国交通,一切趋于尚同,而吾以一国衣服独异,则情意不亲,邦交不结矣。且今物质修明,尤尚机器,辫发长重,行动摇舞,误缠机器,可以立死,今为机器之世,多机器则强,少机器则弱,辫发与机器不相容也。且兵争之世,执戈跨马,辫尤不便,其势不能不去之。欧美百数十年前,人皆辫发也,至近数十年,机器日新,兵事日精,乃尽剪之,今既举国皆兵,断发之俗,万国同风矣。且垂辫既易污衣,而蓄发尤增多垢,衣污则观瞻不美,沐难则卫生非宜,梳刮则费时甚多。若在外国,为外人指笑,儿童牵弄,既缘国弱,尤遭戏侮,斥为豚尾,去之无损,留之反劳。"尽管康有为指出"欧美百数十年前,人皆辫发也,至近数十年,机器日新,兵事日精,乃尽剪之"是一种误读,但是他看到了在现代社会中剪发易服的必要,并指出了留辫子和现代工业文明的不相容性,这无疑是很有眼光的。
宣统二年十一月己巳日,"资政院请明谕剪发易服",这是顽固的清政府服式制度改制的先声。当时出国游学的人为了避免在国外被视为"猪尾奴"的尴尬,都纷纷作出积极响应。在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第五十三回"洋务能员但求形式外交老手别具肺肠"中,就有关于剪发游学的"仪式性"描写:
那边安庆知府饶守的儿子,同着那里抚标参将的儿子,一齐都剪了辫子到外洋去游学。恰巧卑职赶到那里,正是他们剃辫子的那一天。首府饶守晓得卑职是洋务人员,所以特地下帖邀了卑职去同观盛典。这天官场绅士一共请了三百多位客,预先叫阴阳生挑选吉时。阴阳生开了一张单子,挑的是未时剃辫大吉。所请的客,一齐都是午前穿了吉服去的。朝主人道过喜,先开席坐席。等到席散,已经到了吉时了。只见饶守穿着蟒袍补褂,带领着这位游学的儿子,亦穿着靴帽袍套,望空设了祖先的牌位,点了香烛,他父子二人前后拜过,禀告祖先,然后叫家人拿着红毡领着少爷到客人面前,一一行礼,有的磕头,有的作揖。等到一齐让过了,这才由两个家人在大厅正中摆一把圈身椅,让饶守坐了。再领少爷过来,跪在他父亲面前听他父亲教训。
第一节无所皈依的"异化"身体
大帅不晓得,这饶守原本只有这一个儿子,因为上头提倡游学,所以他自告奋勇,情愿自备斧资叫儿子出洋。所以这天抚宪同藩、皋两司以及首道,一齐委了委员前来贺喜。只可怜他这个儿子今年才十八岁,上年腊月才做亲,至今未及半年,就送他到外洋去。莫说他小夫妇两口子拆不开,就是饶守自己想想已经望六之人了,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怎么舍得他出洋呢。所以一见儿子跪下请训,老头子止不住两泪交流,要想教训两句,也说不出话了。后来众亲友齐说:"吉时已到,不可错过,世兄改装也是时候了。"只见两个管家上来把少爷的官衣脱去,除去大帽,只穿一身便衣,又端过一张椅子请少爷坐了,方传剃头的上来,拿盆热水,掀住了头,洗了半天,然后举起刀子来剃。
谁知这一剃剃出笑话来了:只见剃头的拿起刀来磨了几磨,哗擦擦两声响,从辫子后头一刀下去,早已一大片雪白的露出来了。幸亏卑职看得清切,立刻摆手,叫他不要再往下剃,赶紧上前去同他说:"再照你这样剃法不成了个和尚头吗?外国人虽然是没有辫子,何尝是个和尚头呢?"当时在场的众亲朋以及他父亲听卑职这一说,都明白过来,一齐骂剃头的,说他不在行,不会剃。剃头的跪在地下,索索的抖,说:"小的自小吃的这碗饭,实在没有瞧见过剃辫子是应该怎样剃的。小的总以为既然不要辫子,自然连着头发一块儿不要,所以才敢下手的。现在既然错了,求求大老爷的示,该怎样指教指教小的。"卑职此时早已走到饶守的儿子跟前,拿手撩起他的辫子来一看,幸亏剃去的是前刘海,还不打紧。便叫他们拿一把剪刀来,由卑职亲自动手,先把他辫子拆开,分作几股,一股一股的替他剪了去,底下还替他留了约摸一寸多光景,再拿刨花水前后刷光,居然也同外国人一样了。
正如小说点评所说:"冠礼古仪已亡,剪辫新法才行","剪辫游学,是变制度改服式的先声",只因为"内地风气未开,所以连一个西法整容匠亦找不出"。但是无论怎么说,能够先剪辫再出洋游学,毕竟是幸运的。而在鲁迅的笔下却是为辫子吃尽了苦头的留学生形象。他们像蝙蝠一样,非鸟类亦非兽类,无所皈依,找不到归宿感,处于一种悬浮无根的状态,受尽了排斥和歧视。
鲁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对当时的"清国留学生"进行了别有意味的刻画,留下了"清国留学生"的经典形象: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志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这里对清国留学生形象所进行的刻画,尽管没有正面叙述他们的身份意识、民族认同和国家观念,但是由于"画眼睛"和"勾灵魂"的形象描写,通过文本分析仍可以体会出来。他们置身域外,"剃发垂辫"这种另类形象和打扮本身就泄露了他们的国籍和身份。但是他们不愿意剪掉发辫,融入世界潮流,也从侧面折射了他们心中具有挥之不去的"清国情结"。这是因为,现实的政治权威和经济控制作用(特别对于公费学生而言,他们为了保住政府经济上的支持,更会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左右着他们的选择,迫使他们接受政治对身体的规训。
而同时"异国"对他们也形成了不小的压力,因为在域外"他者"的视角看来,头上留着长辫子无疑是丑陋和野蛮人的象征,是遭受蔑视和挖苦的对象,而露出辫子就有被称为"豚尾奴"之虞,在两面的夹缝中,在"影响的焦虑"下,清国留学生只有采取讨巧和折中的形式,把辫子盘在头顶上,"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成为一大特殊的景观。鲁迅曾嘲谑说,在当时历史语境下,这于"盘辫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身在域外,"辫子"作为身份归宿和传统文化的象征,成为了"清国留学生"相互认同的标志,他们"成群结队",也就形成了一个想象的共同体。
当然,清国留学生在异域因"盘"辫子这种中庸和骑墙的举动而呈现出怪异的形象,并非在鲁迅的笔下首创。此前梦芸生的小说《伤心人语》中,就有与鲁迅惊人相似的刻画:
凡人之装束,欲西则全西,欲东则全东,总以上下一色为相宜。非以重视观瞻亦以存国体。如中学生之装束,有不可思议之妙。有通身西衣,脚应仍穿一镶云缎鞋;有外著和服,贴身乃衬一摹本缎袍。每至时交冬令,学生中有内著皮紧身棉背心数件,外仍以学生衣罩之者。臃肿畸形,胜于牛鬼,又益之以盘髻于顶,帽耸如山(有至东京不以剪发为然者,则梳而盘之于顶,发太多者,帽顶恒露一尖形,甚不雅观也)。此一种奇妙情形,日人谓之为"廿世纪支那学生之特色",亦足羞也。
在这里,中国留学生不但具有"清国意识",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叙述者的态度,他既有着把清国留学生"漫画化"的倾向,又把看似个人的衣饰装束赋予政治意义,提高到事关"国体"的地位,其价值取向颇值得玩味。
辫子在国内被当做宝贝,在域外却被视为落后和不文明的标志,被赋予一种负面的意义,处于被嘲笑的尴尬地位,因此中国留学生的辫子总处于一种藏掖状态。而把辫子盘起来藏在帽子底下,大概算最便利的藏掖方式了。假如在国外展览这头顶上的"国粹",则逃不脱被"他者"猎奇的命运,也难免让中国同胞难为情。《留东外史》第十五章中,写了一个中国杂耍艺人在日本东京耍把戏,其中一项很重要的内容,就是以自己头上的辫子作道具,耍出各种高难动作和花样来,以博得围观者的喝彩。而中国留学生成连生看了之后颇觉得难堪,于是给予了否定性的评价:"这该死的东西,还靠着这猪尾巴讨饭吃。"
三、无辫之灾
在鲁迅的作品中,辫子是常常涉及的写作对象之一。但很富有意味的是,他除了写留学生在域外盘辫或者剪辫之外,更写了留学生回到中国因为没有辫子往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
中国人的辫子在域外被视为"猪尾巴",在国内却享有至尊的地位,被国人当成珍宝供奉。鲁迅曾经说过,辫子"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在这里,"宝贝和冤家"可以从历时性的时间角度进行考察:明清易代之际,清统治者强行推广"剃发垂辫"政策遭到汉人的激烈对抗,因此辫子成为了"冤家";而一旦辫子"种定了",于是辫子就变成了人所钟爱的"宝贝";到了太平天国起义,象征清政治符号的辫子当然被视为"冤家";起义被镇压之后,辫子无疑又成为了"宝贝";而民国代清,"辫子"则又成为了"冤家"。
另外,辫子作为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还可以从共时性的空间角度进行考察,中国留学生在国内时是"大清臣民",而一旦置身于域外,便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一种"世界人"身份和"世界人"意识,在国内被视为"宝贝"的辫子,到了域外则成为了"冤家",所以许多留学生剪掉了辫子。而一旦留学归来,没有辫子就被视为是对一种"群体的成规"的背叛,很难被接受为"想象的共同体"中的一员,只能像无所皈依的蝙蝠一样,找不到自己的归属,甚至被视为异类和"假洋鬼子",有"里通外国"的嫌疑,因此辫子又成为了"宝贝"。而一些剪掉了辫子的留学生因为没有这一"宝贝",便装上一条假辫子瞒天过海。但不管是在历时性还是在共时性中,辫子都与留学生的国家想象和身份意识有着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