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客栈里就空出了其它房间,迭斋两晚都未睡好,埋头睡觉去了。
素笺虽然重伤未愈,但迭斋看她精神很好兴致也好,所以一点也不担心。小二敲他房门吵醒他,说跟他一起的那位姑娘病得很重时,迭斋几乎能肯定是那古灵精怪的丫头过于无聊找他的麻烦。但他不轻易出手救人,既然出手总要救人救到底,就算明知可能是那丫头整他,还是支着晕眩的头起床去看。
"穷极无聊。"他看到素笺安安稳稳坐在床上,只冷声骂了一句,跌坐在太师椅中支着头翻白眼。
"素笺不知道公子是什么意思。"素笺极无辜地说。休息了一日,她的声音虽还有些低哑,听起来却舒服许多。"素笺只是肚子饿了,所以差小二去叫公子。"她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继续问:"小二跟公子说了什么吗?"
这少女当真是迭斋平生仅见,整了人还能这么一派无辜地胡说八道,让人哭笑不得。"你要吃东西跟小二说就是了,叫我做什么?难不成你要我来喂你?"
"那怎么敢劳烦公子。只是素笺为公子所救,身无分文,吃公子的,用公子的,住公子的,又怎敢私自作主?"
听她说得可怜,迭斋总觉得不妥,却又挑不出她话中哪里不对,一怔之下,竟不知要应些什么。
"公子若是不愿,素笺也不会有怨言的。"素笺的神情哀怨得很。
"我说不过你。"迭斋向来只有说得别人哑口无言的份,这么承认也只是倦极时懒得与人争辩的说词。他走到门口回头又道:"我让小二送吃的过来。你别再吵我。"也不管素笺是什么反应,径自离开,只想早点回房睡觉。
他走得极快,自然也没到素笺在房中锤拳懊恼的样子。
迭斋虽知素笺吵他闹他根本不是为了那个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一塌糊涂的理由,但还是交代了小二送饭过去。
若是那个古怪女孩又闷了无聊了,谁敢保证她不会故计重施。他靠在房间门口的栏杆上不知该感慨自己一时善心所酿造的恶果,还是该感慨这女孩世间少有,平生仅见。
这家客栈并不大,楼下是个小院子,在往前是迎客的厅堂。掌柜的家眷也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这时正午刚过,天气还好,两个半大的孩子在院子里追逐嬉戏,大概就是掌柜的一双儿女了。
"芽儿,你过来一下!"
掌柜家的丫头抬起头来,笑嘻嘻地应着:"我这就来!"她扯开死缠着自己的弟弟,一蹦一跳地跑上楼来。
迭斋懒懒看了她一眼。十一二岁的孩子,干干净净,眸光灵动,笑吟吟地很是乖巧。
小二跟那叫芽儿的孩子很熟,拉着她的手过来见过迭斋。
"哥哥你有什么事吗?"芽儿仰着头看这个陌生的少年,好奇地眨着眼睛。
迭斋放柔眉眼,单手扶着栏杆俯身道:"那间房里有个姐姐生病了,你去陪她说说话。"
"那个姐姐生病了不能出去玩吗?"芽儿皱着可爱的鼻子问。
迭斋微微颔首。
"那个姐姐凶吗?"芽儿继续问。
迭斋怔了一下,搓着眉心摇头。那个女孩虽是奇怪,但也不是凶可以形容的。
"那......好吧。我去跟姐姐说话,陪她玩儿。"芽儿侧着头答应,笑得颇为可爱。
心下一松,迭斋眼前猛地暗了一暗,若不是扶着栏杆几乎一头栽倒。
小二与芽儿也丝毫未察觉他的异样,转身离开。
迭斋的脸本来就苍白,这时更是惨白得像鬼一样。好一会儿才微微显了一点血色,他轻轻吁了一口气,转身走入房内。
客栈掌柜的女儿芽儿可爱得紧,素笺很是喜欢。她虽在青楼长住,磨就了世故的性子,但毕竟年龄尚小,整日与芽儿在房内嬉闹,果不再烦迭斋。
除了吩咐小二去抓药煎药端药到素笺房内,迭斋也乐得清净,半点不在过问素笺的情况,安静休息了几日。
待字闺中的小姐与嫁为人妇的妇人常在每月初一十五到就近的寺庙进香,为家人祈福。这日恰好是三月十五,迭斋离开佘府后第五日。芽儿陪着娘亲到月老庙上香去了,身体大好的素笺穷极无聊地坐在迭斋房门口弹琴。
她抹抹捻捻地弹了五六首曲子,迭斋才按捺不住走出房来。
素笺睁大眼睛毫无悔意地对上他冷漠至不屑的眼神,勾了勾唇,起身纤纤行礼:"素笺见过公子,不知素笺可有打扰公子休息?"
有人在自己房门口弹了一上午的琴,若还能好好休息那肯定是定力非凡的圣人。她问得着实稀奇,迭斋只冷冷道:"要弹琴回你自己房里弹去!"
素笺笑吟吟地抱着琴:"素笺多日未见公子,怎么今日一见面,公子就拒人于千里之外?"素笺的气色已经大好,去了病态,抱琴一站端的是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花儿一般娇俏。
"哪来的琴?"迭斋指了指素笺手中的古琴。
"我借来的。公子要不要弹一曲?"素笺轻轻拨了拨琴弦,笑眯眯地提议。迭斋虽是五官单薄纤秀,及膝长发乌亮柔软,却是一身洗得泛白的蓝色布衣,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故庸风雅、弹琴吟曲的人。
迭斋也直接略过她的胡言乱语,淡淡地道:"我看你身体大好,大概不必我多事了。你想去哪就去哪,我没功夫陪你胡闹。"
素笺收敛笑容微微叹了口气:"公子这是下令逐客了?"
"是。"迭斋点头,丝毫不为其所动。
"看来公子是半点未将素笺的话听在耳里了。"素笺换了副正儿八经的口吻,便是叹惋。
"什么意思?"迭斋看着她翻脸如翻书,虽不知她话中何意,却直觉地感到不妥。
素笺向后退了几步,抱琴靠在栏杆上正色道:"公子当日救素笺,素笺曾道'相救之恩,此生不敢相忘'。素笺虽是出生青楼此等污浊之地,但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公子施手救的是素笺性命。今日公子撵素笺离开,素笺何日才能报此大恩?求公子怜惜素笺心意,将素笺留在身边侍奉。"
迭斋冷笑了两声,拂袖道:"好漂亮的说词。" 侍奉?是谁侍奉谁恐怕还不一定。
"公子不信?"素笺目光清湛,煞是漂亮。她不要迭斋回答,因为她早知道答案,"这也怪不得公子,素笺平日......平日多有得罪,说话口不应心,但公子不能因此就将素笺全盘否定。"
迭斋站在那里,一袭蓝衫,冷冽地望着她也不吭声,就像看一场好戏。
"公子。"素笺突然抱琴对迭斋福了一福,眼圈已微微红了起来,"公子不知青楼中人情冷漠,素笺若不是满口谎言岂能活到今日?又凭什么在红尘中明哲保身?公子虽然言词刻薄,但素笺自认懂得公子的心软,否则怎敢嬉皮笑脸捉弄公子?素笺自幼父母双亡,十岁被卖身青楼,在青楼中一呆便是六年。公子若不收留素笺,素笺身无长技,又无亲友投奔,何以谋生度日?公子难道忍心看素笺走投无路,重落火坑?......只求公子救人救到底,不要弃素笺于不顾。"
听素笺说了许多,这几句倒更像是实话。迭斋挑了挑眉,破例答允:"我会帮你安排好。"
"公子打算怎么安排?"
迭斋闭目想了想,睁眼道:"你非要抱着琴站在这里说话吗?"
素笺展颜一笑,孩子一般:"公子挡在门口,素笺怎么进去?"
"我以为你喜欢站在别人房门口吸食日月精华。"迭斋终究记恨她扰人清梦,懒懒让于房内。
噗哧一笑,素笺觉得有趣--这人的性格实在不太好。也亏他能用那么清灵秀气的面孔,那么恬淡纤弱的声音说出那么尖酸刻薄的话来。
她跟入房内坐下。迭斋只是慢慢品着茶,显然不打算招待她。她也就乖乖端坐,将琴横于膝上。"公子想好怎么安置我了吗?"
"我这里有一百两银票,足够你过一阵子了。"迭斋出门时太过匆忙,并未随身带太多银两,在客栈中几日担搁,身上只剩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还有一些碎银。之所以对素笺这么大方,绝不是因为他心地善良之类,而只能说他为了甩掉麻烦已经开始不择手段。
谁料素笺并不接迭斋手中的银票,低柔地道:"公子赠银的好意,素笺心领,但这一百两银子不能济素笺一世。"
"看来这还不足以满足你。"迭斋将银票放回怀里,无语地望了望房梁。
"公子不要将人都想得这般龌龊!"素笺似乎是动了真怒。这句话显然是从胸中喝出来的,连两颊也涨得通红,给病后初愈的脸增添了几分娇艳。
迭斋也未料到她会动怒,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道:"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素笺咬住下唇,眼神闪烁,良久才吐出一句:"素笺想随公子学医。"
迭斋眯起眼来,有些意味地低头喝了一口茶:"我没兴趣带一个累赘在身边。"
素笺抿了抿唇,正了正身子:"公子说错了。素笺不会拖累公子的。"
"那又如何?"迭斋勾唇冷笑。"我没兴趣。"
见迭斋摆明了不讲道理,素笺索性挑眉耍赖:"公子不愿带素笺同行也无妨,但公子不能阻止素笺跟在身后侍侯。素笺不麻烦公子就是。"她看瞧准了迭斋体弱力小赶不动她。
迭斋瞪她一眼,起身就走。再与这古怪女孩呆在一块儿他非疯了不可。说起来,他并不全信这女孩的言词。这丫头说话十句有五句失真。鬼才相信她是为了报恩才缠上他,至于难以谋生或有几分可信。随他学医却是......
他的步子停了一下,冷哼了一声继续下楼。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性子,说话伤人亦是常事,鲜少有人愿意与他打交道,不用说提议要随行侍奉了。
这女孩若不是疯了,便是当他疯了。
迭斋下楼,走进厅堂,快步走到柜台前。
"公子有事吗?"掌柜的笑容可掬。
"......"迭斋蹙着眉缓缓呼出一口气,"镇上可有大户人家生了重病,久病不愈的?"
掌柜的愣了一愣:"公子这是......"
迭斋眯起眼想挤出一点笑容,心中却委实想杀人,握紧手心不耐烦地道:"我是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