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清月独照,有人推门而出,咯吱一声脆响,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中格外刺耳。
月光懒懒映上出门的蓝色身影,映得他面白如纸,单衣瘦弱。这人还是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五官单薄,眉目中却显了股不饶人的锋锐。眉过淡,唇过薄,脸色太苍白。都说眉淡的人福薄,都说唇薄的人刻薄,那他便是那福薄刻薄之人。
他抬头看看天色,举步便走。
门内闪出两个侍卫上前阻拦,抱拳道:"不知千色公子深夜意欲何往?"
千色迭斋薄唇一抿,半点不留情面:"我可是在软禁中?"
侍卫们早知道他的刻薄心性,只将那话中的不善意味略过不听:"千色公子是大公子的至交,又是三公子的救命恩人,佘府岂会软禁公子。只是公子要离开,也该等天亮再走,好让大公子为您饯行。"
这几句话说得在情在理,若是对他人说来自然不好拒绝,只是迭斋性格古怪乖僻,什么为客之道、道德礼数全不看在眼里,眉一挑,干脆利落地低斥:"滚开。"果真一点不把侍卫们的话听在耳里,我行我素。
"千色公子请不要让小的们为难。"一个侍卫上前一步再次将他拦住。
迭斋算准了这二人不敢出手,推开他又迈出几步,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身道:"白草的身体我无能为力,只有几句话相劝,你替我转告。"
侍卫闻言一怔,犹豫不决。
迭斋却不管许多,自语似的喃喃:"那一掌伤及心脉,我虽然压下伤势,保他性命,却也仅只于此......"那侍卫一惊,开口要说什么。迭斋也不理会,淡淡地接着说道:"劝他淡泊世事,不闻不问,如此兴许可至弱冠。"说罢,他转身离开。
他与侍卫们在门口纠缠已有刻时,若是惊醒了阑棠,便枉费他夜半行走,不愿相见之心。所以他说完便走,一刻也不停留。而那两个侍卫被他一番话惊住,竟未回神阻止他离开。
白草是佘府的三公子,在三个月前受了内伤,伤及心脉,昏迷不醒。佘府请了四方名医救治,都束手无措。迭斋是佘府大公子阑棠的知交,早早便在江湖上行走,性情出奇地孤僻古怪,有着绝顶医术却不肯轻易出手救人。阑棠请了他来,他看在知交面上也算尽了心力。如今下这活不过弱冠的诊断,心中百般不愿,实是有负于阑棠所托,无颜面对。
月光如银般铺了一地。迭斋却无心欣赏,念及白草的笑意柔软唏嘘不已。
陡然脚下一软像是踢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还隐约动了一下,让迭斋皱紧眉头。
借着月色,只见躺在地上的女孩蓬头垢面,面黄肌瘦,显是染了重症。迭斋起身退了一步,凉凉地瞥那女孩的面孔一眼,再看看四周的灯火,转身准备换一条路走。
走了几步,想起小白草那苍白却剔透的笑容,怎么也狠不下心迈出脚步,只能低咒一声回转身来。
迭斋也知道自己难得发一次善心,低叹一声去扶那女孩。虽然那女孩跟迭斋年龄相仿,身在病中也十分消瘦,但迭斋手无缚鸡之力,扶她时一个踉跄竟被压到地上,跌得脸色一白。
迭斋哼了一声,咬牙推开她,挣扎着站起来。
也是上苍看不惯他见死不救的脾气,难得他起了善心,非要他把人救了不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远远传来了更夫打更的声音。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是没有道理。更夫在半个时辰后帮忙找来了马车 :"公子爷要往哪里去?"
"城门可开了?"迭斋看着更夫将那女孩扶上马车,抱胸在侧也不帮忙。
"开了开了,快四更天了。"更夫熟络得答话。
迭斋也钻入马车中,冷声道:"出城门往北,去邻镇。"他交代完才仔细看那女孩脸色。这女孩原本只是感染了风寒,用三两贴药既好,但一直未得到适宜的照料,才会重病至此。若是一般大夫来救也就大约只能不治,遇到迭斋不难,遇到他一时善念出手救人却是难得。迭斋已决心救她,所以虽嫌她麻烦,还是带他同行。至于这女孩病好之后离乡背井的问题,他想也没想。钱塘城中若有这女孩容身之地,她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马车抵达邻镇已是正午,迭斋找了间客栈住下,认命地为这半道上捡来的女孩抓药熬药,一夜未睡。他原本体弱,又在马车上颠簸了好几个时辰,喂那女孩吃了药委实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素笺醒来时便是在客栈的房间中。
斜阳从窗口细细密密地射入,桔色的光线给房间中桌椅都染上了一层暖暖的颜色。
那个少年就伏在桌上,丝锻般的长发从桌边滑落,险险要触及地上的木版,而夕阳就在丝锻的长发上晕了一层淡彩,似乎要一点点变得剔透。
素笺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出口的却是干涩的音节。
少年抬起头来,清冷的视线一下子将房中的暖意消减了几分。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素笺,也不吭声,扶袖倒了一小杯茶,送到素笺唇边。
凉茶苦涩,润入喉中却比甘露,素笺大口大口地将茶喝完,低咳几声向眼前的少年称谢:"多谢你......"
"我姓千色,名迭斋。"
少年苍白至透明的面庞上有着一点近乎天性的冷漠和不屑。他将空置的杯子放回桌上,单手扶着床柱,俯视着素笺:"你可知我在哪种污浊之地遇到你?若不是当时......"他念及白草,心下一震,咬牙哼道,"若不是当时一时心软,我决不会碰污浊之物。"
素笺勉强支起身子靠在床头,漂亮的眼神流转,奇怪地望着眼前之人:"哦。那你待如何处置我?"
她嘶哑的声音让迭斋挑眉:"不如何,只是不知道你是否值得我救。"
素笺浅笑着叹了一口气。眼前这少年在斜阳中埋首浅睡的时候那么柔和温润,怎么一出口便这般尖锐刻薄不饶人?
只是在青楼中当了好几年的丫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话没听过?他就是出口再伤人,总是救了自己,比起那趁着夜色将重病的自己扔出青楼的无情老鸨又如何?
迭斋遇到她的地方是在凤求凰的后门。凤求凰是钱塘最有名的青楼妓院,客来客往,也难怪迭斋会说那是个污浊之地。
"公子相救之恩,素笺此生不敢相忘。"
迭斋一甩手,厌恶的神情像是甩掉了什么麻烦:"你病愈之后赶快走人便是。"
素笺一抿嘴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世上怎会有这将恩情当作烫手山芋的人?她一咬舌头,将笑意忍下,露出愁苦之色:"公子救了素笺是公子心善,素笺若是不记在心头,便是素笺的不是。公子是把素笺看作无情无义的女子吗?"
被她一堆的"素笺","公子"弄得昏眩,迭斋皱眉:"说这许多,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他的领悟力太低才不明白这女孩到底说了些什么吗?
"没什么。"素笺低眉咳嗽几声,声音愈加低哑,却是眉眼含笑:"只是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而已。"
迭斋凉凉地哼了一声:"不舒服就少开口。"他不是未留意到她唇角的弧度,只是全然无法理解这女孩的奇思怪想,只作不知。他倒了一杯茶送到唇边想喝,皱眉又将杯子放下,走到房门外叫小二:"送些饭菜到房里来,再泡壶热茶。"
素笺在凤求凰中病倒几日无人照料,多日水米未进,方才刚清醒过来还不及饥饿,此时被迭斋一提醒,独自很配合地咕噜叫了一声,脸上立刻浮上些许尴尬神色。
迭斋回过头来看她一眼,重又叫住小二吩咐:"再炖些清粥送来。"
待他回到房内,素笺两颊还红晕未褪。他眯起眼就着着在在床边坐下,淡淡地道:"你只是伤寒发热,虚火入体,我两个时辰前给你喝了碗药,热也退了,吃些东西,过几日就好。"
他伸出手指轻弹着杯子,看着杯中涟漪,有些无趣地皱眉。
素笺听得他的话,怔了怔,讷讷问道:"公子是大夫?"她叫迭斋公子一直带着半分戏谑,也是迭斋年级太小,至多比素笺大上一两岁,这时看他苍白瘦弱的样子,倒像是病人而不是大夫。
"不信?"迭斋顺着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打量了一番,理了理袖子,只是冷冷一笑,并不着恼。这也是他不行医的原因之一。既然在别人眼中他并没有行医的资格,他又何必强人所难?
"也不是不信,只是有些意外。"素笺暗骂自己迟钝。自己病成这样,若是未请大夫,自然是迭斋熟通医理。
"不信也没什么。若是我是个江湖骗子,也最多医死了你。"
迭斋讲完这句,刚好小二来扣门,便起身开门放他进来。
热茶、小菜、清粥一样样放了一桌。迭斋第一件事便是倒了杯热茶,彷佛只有热茶在手才心中清净。
"你能自己来吗?"他品着茶视线投向粥碗,问的却是半卧在床的素笺。
"恐怕--不行。"素笺努力使自己表现得很遗憾。
迭斋抬头翻了个白眼,再次认命地为这克星服务到底。他端着清粥坐到床沿,一口一口小心送到素笺嘴边,神色却是勉强。
暖暖的粥填入腹中,素笺整个人都舒坦起来,看着迭斋低眉不情愿的神情心中窃笑。她抿着唇不敢笑出声来,低咳两声道:"我可不可以再吃一碗?"
"不行。"迭斋神色不动地拒绝,将空碗搁下,坐在桌边换了杯茶闲闲地喝着:"你久未进食,多吃没有好处。"
素笺"哦"了一声,笑道:"公子不是在记恨我吧?"
"记恨你?"迭斋嗤之以鼻,头也不抬,取过筷子吃菜。"你做了什么值得我记恨的事?"
"公子故意在饥肠辘辘的素笺面前大吃大喝,不是记恨又是什么?公子定然在记恨我偷笑你!"吃了东西的素笺心情大好地调侃救命恩人。
偷笑?迭斋一摔筷子,锁紧眉好好将她打量了一番:"这是我的房间。你若不想看可以出去。"
"你的房间?"素笺睁大眼睛,稀奇地回望他:"难道公子竟要与我同处一室?"
迭斋索性闭上眼睛与她应对,看她说些什么。"我已经说了,这是我的房间。你可以出去。若是不出去也是'你'要与'我'同处一室,与我何干?"
素笺闭上嘴,只是诧异地看他。
久不听她吭声,迭斋反而不自然起来,睁眼问:"你做什么?"
"啊......没什么。"素笺笑吟吟地,眸中流彩,"只是发现公子有趣得很。"
迭斋秀眉高高挑起,反复打量床上这兴致似乎越来越好,说起话来越来越不忌惮的少女,呼了一口气,冷冷地道:"这客栈只剩这一间客房了。我看你一点病态也无,看来也不需要休息,那倒不如将床让于我罢。"
他说完这话再去看床上的少女,她已经闭上眼睛装睡,径自一笑,笑自己似乎像及了会将病人扔出门外的坏大夫。不过这少女当真烦人,虽是装睡,也落得他一派清净,安稳地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