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活着,并且毫发无损。
躺在一家客栈的床铺上,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窗外依旧的冷风寒雨,却告诉她凄凄长夜还未过去,她依旧得面对现实,以及一波又一波的心痛。
她坐起身子,看向房中伫立的高大身影,问道:"是你救了我?"
其实这句话本不必问,因为即使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她也仍能记起是面前这人接住了坠楼的她,并且将她带到了这里。
"是我。"那人走到苏挽卿面前,"苏姑娘,可还记得我?"
"王彦!"她失声叫道,方才不及细看,此时才发现对方竟是熟人--以前方炽羽曾带王彦去贝阕喝过酒,她忙问:"你怎会在这里?"
王彦道:"我是想去求姑娘劝劝公子......"
"公子?"她不解的扬起眉峰,"你怎么能见到他?"
王彦略带尴尬的回答:"因为我奉命看守玉辰宫。"
苏挽卿眉峰落下,轻笑:"想不到你是他的牢头。"
王彦苦笑:"公子也这样说。"
"想不到你是我的牢头。"--这是云倦初见到他时的第一句话。
他不由腾的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反倒是云倦初平静的笑笑,示意他手中的钥匙:"怎么,你不是来为我开锁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打开云倦初手间的镣铐。镣铐之下是一双纤瘦而苍白的手,腕上已被勒出了道道红痕,让他看着不由一阵酸楚:这曾是一双执掌天下的手啊,如今却只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眼眶不觉一热,他狠狠的将手中的镣铐甩在地上,恨不能借此发泄他全部的怒气。
金属脆响之后,云倦初的声音听来格外沉静:"要学会忍。"
忍?!他咬了咬牙:这些日子他已经忍够了!他虽说出身草莽,可是并不胡涂。他知道自己和太行山寨,在朝廷用得着的时候便是"义军",用不着的时候便是"土匪",一样逃不过剿灭的命运,宋江方腊便是最好的例子,而他不能重蹈覆辙。所以,朝廷招安,他接受了;让他离开太行,进宫当差,他也忍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朝廷派给他的第一件差事竟然是看守玉辰宫,看守他的恩人,他的公子!眼睁睁的看着公子受苦,他觉得自己快忍不下去了。
"公子,我......其实......"他艰难开口。
云倦初打断他,清浅一笑,却含无限欣慰:"你还肯叫我声'公子',我便已满足了。"
一股热血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他激动道:"不管怎样,公子永远都是我的公子!我只知道大宋是公子保住的,皇上是公子救回来的!公子作皇帝,天下人高兴,连我们杀敌都杀得痛快!"
在他激昂的话语中,云倦初却只是不住的摇头,不住的摇头......
他却越说越激动,只觉得有一把火正在心头烧着,而且越烧越旺,冲动之下,他一把抓起云倦初的手。
"你要干什么?"云倦初一惊。
救你出去!他暗下决心,却不回答,转身走向外面--外面即使是黑夜漫漫,却毕竟还有,自由的风!
"放开我!"身后的声音却比夜更沉,比风还冷。
他不由的停下了脚步。
云倦初挣开了他的手:"你怎么......"话未说完,红晕便已浮上了他苍白的面颊,他忍不住伏在门板上,咳嗽不止。
"公子!"他早已慌乱。
云倦初一手掩口,一手紧抓着门框,指尖深深的嵌进了门框,支撑着他下滑的身躯,也仿佛支撑着他最后的希望--即使渺茫,却不肯放弃。
他连忙扶住他,云倦初靠在他身上深痛的喘息:"你现在......已是......朝廷的人......"
他别过头去,不敢看云倦初的眼睛,却见门外更深夜浓,黑幕笼罩的大地辽远而无边际,与没有星光的夜空交融成一体--黑暗,没有尽头......
"有刺客!"左近忽然有人呼喊,紧接着便见看守玉辰宫的侍卫们纷纷向外面跑去,追逐着一个模糊的黑影。
他想一探究竟,却被云倦初拉住,只听他冷笑:"这时候,还会有人想杀我?"
他一怔:的确,云倦初此刻已是必死之罪,又何必冒险进宫行刺?--除非--他看向云倦初,只见他微蹙着眉心,望向远方黑影,随即又一笑。
莫非这"刺客"是来救他的?他一拍脑袋:救他!此时侍卫早已尽数被那刺客引走,他何不趁此机会救云倦初出去?
云倦初的声音却冷冷的响起:"你就守在这里,一步也不许离开。"
"公子?"他不解: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云倦初的眼神冷如新雪,像是早已将他的心事看透:"你若还当我是你的公子,便听我的。"
云楼公子的命令是没有人能违抗的,他只得停在原地,目光却恋恋不舍的看着门外:门外纵然有千重险阻,却还有着一线希望......
"想想你的弟兄。"云倦初又说了六个字。
只六个字便冰封了他所有的冲动--是啊,他还有十万弟兄,他的确不能连累了他们。身处天平之间,一端是十万弟兄,一端是再造恩人,孰轻孰重似乎明白确切,可他就真的能将这一份恩情坦然放下吗?难道他的公子就真的这样潇洒超脱吗--他为什么总爱拿只身性命去换取他人?难道他的命就真的比谁都轻吗?
与此同时,追丢了"刺客"的侍卫们也纷纷归来,重回原位的层层看守也彻底断了他的念头。
"这是什么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对皇宫比老子还熟!"
--耳边传来侍卫们的议论,他不由看向云倦初,只见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像是要解他的疑惑,云倦初微笑,旋身向殿内走去。
他不自觉的跟了进去。
云倦初在榻上坐下,将一具古琴置于膝上,轻轻拂拭着上面的灰尘,低声道:"你可知我刚才为何不让挽卿过来?"
他当然不知道。
云倦初又问:"那你又可知皇上为何放任挽卿说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话?"
他依旧不知道。
"那是因为他要积蓄自己的怒气,以便痛下决心--"云倦初抬起头来,眼波如水,"立时杀我。"
"啊?"他不由瞪大了眼睛,心道:皇帝老子要杀人还不是想杀就杀,用得着这样痛下决心?
云倦初垂睫轻笑,笑声中有掩不住的凄凉之意:"其实......大哥,他本是个极善良、极心软的人......"
琴上灰尘已然拂尽,露出古旧的琴身,中间君弦已断,云倦初伸手拉直了卷曲的琴弦,接上,信手一拨,便有清冷的琴声流泻而出。
"在这个时候,冲动救不了我。"云倦初的声音在琴声中低低响起。
他终于弄懂了云倦初的深意:不论是他,还是其它任何人,此时若想惩一时之勇,都只会激怒赵桓,让他立时痛下杀手;即使侥幸成功,也只能换来席卷天涯的海捕文书。
飘渺的琴声在云倦初手中渐已成调,和着他幽冷低柔的声音:"我此刻还不能死,我答应过她的。"说着,他抬起眼来,眼中满是希望,以及,信心。
"公子,你有办法?"他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云倦初的目光幽然的飘向远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有没有说他想到了什么办法?"苏挽卿问。
"没有。"王彦摇头。
心房犹如千丝揪扯,浮浮沉沉之间,丝缕纠结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苏挽卿却一根也不敢轻易松开,生怕一松手,便会心坠深海。她只得苦笑:"隔墙有耳,他或许不便说。"
"难怪公子手上一直在拨琴。"他忙附和。
四目相对,皆是苦涩一笑,谁都知道自己是在欺骗自己。
王彦忙又劝道:"公子向来料事如神,他既救得了大宋,又怎会救不了自己?"
大宋是云倦初拿生命换的,他还能拿什么去换自己?眼眶一热,苏挽卿忙闭上眼睛,强自镇定着情绪,她不能让心痛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为了他,她的眼睛必须保持澄澈,哪怕这样会将残酷的结局看得更清。她不能再逃避了,也不能再次选择先他而去,既然他都从未放弃,她又怎能不陪他到底?
"对了,你今晚是来找我......?"她忽想起了王彦先前的话。
经他一问,王彦立时焦急道:"你可知明日......?"
她点点头。
"你又可知公子接旨后说了什么?"不等她回答,他便迫不及待的报出了答案,"他竟让我请旨守卫法场!"
"他当真这么说?"
"是!"王彦点点头,"可我怎么能去守法场?让我亲眼看着公子死,还不如杀了我!"
苏挽卿轻叹一声:"这便是你家公子--一心替别人着想,却不管别人是否接受得了他的好意。"
"所以我才想起了姑娘,想请姑娘说句话,或许姑娘能劝得了公子,能明白他的心!"
苏挽卿却摇头:"正因为我明白他的心,所以我不能劝他,反倒要劝你。"
"姑娘也要我作那不忠不义之人?"
"你若不答应,才是辜负了公子的一片苦心。"
"我明白,我们这一班弟兄,都听公子的调遣,皇帝他当然不放心,我若是肯去守法场,便是与公子撇清了关系,皇上便不会再为难我们。可是,我......我哪里......"说着,他浓眉一扬,"我豁出去了!他们让我守法场,我偏要去劫法场,拼了一死,也要救出公子!"
"你可知公子还为何让你去守法场?他就是怕你一时冲动,去劫法场,连累了众兄弟!"
"我守法场,要劫岂不更加容易?!"王彦仍是不甘心。
一道闪电在心头飞快的划过,苏挽卿站了起来:"是啊,的确更容易!"
王彦的眼睛都亮了:"你也赞成?那我这就去找在京的兄弟!"
"等等!"苏挽卿叫住他,"劫法场的不该是你!你依旧得是守法场的人!"
"什么?"
"是的,你依旧要去守法场,而且一定要是你!"苏挽卿水眸之上薄雾散尽,瞳心有烈焰燃起,"我相信这便是你公子的意思,也是他的办法。"
"可......"
苏挽卿明眸若星:"你若想救公子,便不要怕担这不义的骂名。"
王彦用力点点头:"只要能救公子,王彦我什么都不怕!"
"那好,你召集你在京的弟兄,让领头的来见我,然后去找李丞相,让他保举你去守法场。"
王彦答应着,匆匆走出门去。
此夜真长,吩咐稳妥了一切,居然还是暝色幽深。雨声渐止,得令的诸人已纷纷散去,只留下凄清的烛火,流淌着烛泪,滴在心坎,烫灼而又不安。
"公子这回有多少把握?"王彦不安的问,他仍旧不敢相信刚才苏挽卿吩咐众人的便是公子的计划,因为那些事情都实在太简单,简单到令人不安。
苏挽卿摇头:"恐怕没有。"
"没有?"
"没有。"苏挽卿点了点头,随手拔下头上的银簪,挑动着不安的烛火,发中的银丝也随着烛光闪烁,"他这次完完全全是在作赌。"
"公子他哪一次不是在作赌?哪一次不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王彦反驳,想给自己找些希望。
的确,云倦初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有哪一件不是先将自己推到绝境?又有哪一件不是绝处逢生?所以,世上才会有那么多人倾倒于他的胆识和气魄,可又有几人知道他实际上一直是在下一盘危险的棋?一人一事皆是棋子,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人心乃至天下仿佛都控在他手,其实他自己才是局中最危险的一卒,若有一步之差,便是万劫不复。
而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靠的自然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智慧。可这又是怎样一种智慧啊!只有她知道,这是一种痛!是一种对权势的了解,对人性的认识,更有对人间背面的清醒--时时将自己推入深渊,用一己之身去祭祀黑暗,拿一腔热血去换取光明--这是怎样一种凄凉的"智慧"!
可这次,他还能赢吗--这次他赌的可是他从来都掌握不了,甚至从来不敢奢望的东西。在尝过一次次背弃和伤害之后,他怎么还敢在这厢下注?
"公子他这回赌的究竟是什么?"王彦忍不住问。
半晌,苏挽卿方才凄凉的笑了笑:"......是人间有情......"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凄清的夜为何总是没有尽头?--已到了天明的时刻,暝色却依然固执的占据着天空。
赵桓不知道自己已呆呆的在熏风殿里坐了多久,只知道雨声在滚滚纱幕之外渐渐歇止,铃声在风中越摇越急。心念一动,他走出熏风殿,拾级而下,踏上了深长的甬道。
看着甬道两旁的灯火正一盏接一盏的依时而灭,他忽然觉得凄凉得可怕,他很想让这些灯再多亮一会儿,心里却知道这不可能,因为这便是皇宫里的规矩:到时便要灭灯,不论天有多黑,也不论这灯给人们带来了多少光明。
甬道的尽头依旧伫立着那座清冷的宫殿--玉辰宫,赵桓下意识的向它走去,思潮翻涌,一时竟也理不出个头绪。
挥手示意众侍卫免礼,他走进殿内,殿内依旧是一点幽幽的烛光,一如当年,这次,他却没有再叫人点灯,因为他不知道光亮之下他要与云倦初相对的,是怎样一副面孔。
殿内的一切都照老样子摆着,一如十一年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变过--就连榻上侧伏的身影--一样的苍白,一样的憔悴,也一样的清俊无伦,可赵桓却已不敢面对,更不敢再上前抱他,唤他一声"七弟",因为流年已逝,如今已然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