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看到结局时,我自然会说。"苏挽卿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内窗外皆有星光闪烁。
"那朕便等着。"赵桓拧着眉,也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看着越来越浓重的夜幕终于渐渐遮掩了星光点点,恍如他越来越汹涌的心潮......
夜已深沉,星光早已隐入了无边天幕,只留下辽远无际的阴影沉沉的压在人的心头。
被成群的宫女"护送"着,苏挽卿走向赵桓给她指定的住处--熏风殿。赵桓的打算是那里楼高殿深,又地处偏僻,不会引人注意,更不会引起朝臣的议论。却不知这正中苏挽卿的下怀,因为那里曾有着她妃色的回忆,曾回荡过他缠绵的弦歌,更重要的是,去往熏风殿的途中必须要路过玉辰宫,而玉辰宫里,有他。
走着走着,她终于看见了一盏孤灯的微芒闪亮在她正前方的殿宇之中,随着距离的拉近,窗上清癯的侧影也渐渐映入了她的眼帘--孤绝飘渺,如梦似幻--那便是她的爱啊,她生生不忘的牵念!
她有没有告诉过他她爱上他时的感觉?--当娇嫩的情苗在心版上破土而出,她的心里便像多了千万颗直待萌发的种子,并随着她每一次的心动,悄悄的长大,结出含羞的花苞。而当她终于等到了他的响应,心中所有的花朵便一下子全都盛开,甜蜜的花香熏醉了她的心房,让她只想不顾一切的朝他飞奔......
苏挽卿忽然拔足飞跑起来,飘动的衣袂如同天河的水波,潋滟在黑压压的殿群之间;又如飞舞的流光,拂掠过光阴的长练。
"苏姑娘!"当宫女们反应过来,想去阻拦,她却已经跑出去很远,跑到了玉辰宫廊下的玉阶之前。
"什么人?"两道寒光挡住了苏挽卿的去路。
"走开!"她不顾一切的想推开阻拦她的兵士,身后却又有赶上前来的宫女,将她拦得更紧。
"放开我!别拦我!"苏挽卿近乎绝望的喊叫着,挣扎着。
正在此时--"放开她!"有人在她背后喝道--原是赵桓。
她回头看他。
他冷笑了一下:"你果然来了!好大的胆子!"
她不回话,转身推开杵在她身前的兵士,提起裙摆,迈步走上了第一级台阶,然后第二级,第三级......毫不在乎在她身后冷眼旁观的赵桓脸上会流露出怎样的表情,甚至是杀念,可她仍是一直朝前走着,直到还剩最后一级,她却蓦然停住了,因为此刻,玉辰宫的殿门开了--云倦初就站在门坎后面,隔着殿廊,静静的看着她。
他的眼波依然是那么静,静得像是深秋密林之中的两泓寒水,清醇欲醉。但她却知道这泊寒水之中早已不再藏着欲言又止的无奈,抑或是难兴波澜的死寂--它们平静,只是因为它们坚定,它们永恒。
看着近在眼前的身影,苏挽卿已忍不住想迈出最后一步,扑入他的怀中。
"挽卿......"云倦初却忽然开口,轻轻的摇了摇头,"别过来。"
苏挽卿怔住了,忙环顾左右,却并没有发现有人前来阻拦。
云倦初就像看透了她似的,淡淡说道:"你难道没看出来吗?横阻在我们面前的,是整个大宋皇朝!"
说话间,他轻轻的咳嗽,当他下意识的以手掩口,苏挽卿听到了金属声响--是他手间的镣铐。
"大宋皇朝?"望着他手间的锁链,苏挽卿忽然笑了,笑得无尽感伤,无限凄凉,"倦初,这就是你拿生命换回来的皇皇大宋吗?这就是你拼命所要保护的人间吗?他们在怎样对你?难道这一身枷锁便是他们给你的报答?难道你还要为这样的人间奉上一腔喷涌而出的鲜血吗?"她的声音本是很悦耳的,但在此时却因愤怒而尖利,像根针似的,直刺入每个人的心底。
站在不远处的赵桓便已被激怒:"苏挽卿,你用不着激朕!朕总有一天会让你看到结局的--要朕放他,除非天落红雨,六月飞霜!"
苏挽卿凄然的望着云倦初,水眸之中禁不住有泪珠滚落:"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大哥'的回答!你还要再顾念什么君臣父子,还值得为他以命做赌吗?"他是否还对赵桓抱了一线希望?可他知不知道,当他清晨决定去面对他们的时候,他便已经赌输了:当年的大哥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云倦初直直的看着她的眼睛,笑而不答,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除了她。许久,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竟又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光泽来:"不输了过去,怎会赢得将来?"
"将来?"苏挽卿望着脚下只差一步的台阶:他们之间连一级台阶都迈不过去,还奢谈什么将来?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跨出这一步去,投入他的怀抱,哪怕伦常是剑,国法是刀!她情愿自己是一团烈火,一团为爱痴狂的烈火,烧尽他一身的枷锁,燃着彼此的生命,只为一次不离不弃的胶着!
就在她下决心的一瞬--"你难道已经放弃了吗?"云倦初的声音幽冷而犀利,"还是你已经忘了今天早上你对我说过什么?"
她怎会忘了?!
可当初预料未来的时候,纵然有想过千万个不幸的结局,也难以比及近在眼前的惨烈!因为那时她还抱着一丝侥幸,总还怀着一点希望。
而此时,命运早已狞笑着掀开了最后一层面具,残酷的剪碎了她所有的幻想,抽丝剥茧之后,裸露在她面前的便只有血淋淋的现实--他要面对的何止是病痛的折磨啊!他要面对的是史书诟笔,是绝情一刀!更有他不惜用性命力挽的河山生生的要将他推向绝境!
让他孱弱的病体承受这样的苦痛,她于心何忍?看他灿若星辰的辉光被捆缚在枷锁之下,她又怎忍让他这样屈辱的活着!--就当她当初自大了,就算她现在食言了,是她低估了这个世界的残忍,更高估了自己的坚强!
她现在已不想再逼他了,他又何苦要逼她,逼她直面最后的惨烈?!
"我答应过你的,我决不会食言!"云倦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低柔,柔得像是轻拍沙滩的潮水,和着她渐渐平和的心跳,在她胸中荡起不绝的涟漪,"不要放弃,因为你是我的希望,有你在,我便决不离开!"
隆隆的心跳声在胸膛里坚定的响起,苏挽卿恍然明白了云倦初为何有那么大的魔力--只要他一句话,便能收服人心,甚至力挽狂澜--因为他只一句话便能说进人的心坎里,叫人不自觉的又拥有了希望,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仅靠着一点希望活着?
心中有一股暖流在悄悄的涌动,许许多多散落在心房中的记忆都被他的话悄悄的唤醒,让她想起了她曾对他许下的心愿,她曾为他刻下的红梅,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呼唤--"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坚定的眸光终于又回到了她的清瞳,她缓缓的递他一抹微笑,教唇角轻扬的每一寸弧线都映在他的眼底,让他牢牢相记。
云倦初也还她三分笑意,缱绻深情,二分欣慰,一分无悔:"我真想再回到我们初遇的时候,看漫天落梅如雪......"
"是啊,落梅如雪......"苏挽卿点点头,走下玉阶,脸上犹带千千笑意,当她走过赵桓的身边,赵桓"哼"了一声,怔怔的看着她脸上明媚的笑容,只觉得异样熟悉,仿佛在多年以前,他便已见过,却依然读不懂这其中的深意。
他当然永远不会读懂,因为这份笑容叫做希望--因爱而生的希望--而他自己对苏挽卿究竟有没有爱,或者说他这辈子究竟有没有爱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心火在胸中生生灭灭,他转过头去,看向依然伫立在门口的云倦初,云倦初的目光轻悠悠的飘向他,随后淡淡一笑,没有怨,也没有恨,就如同十多年前,当他们还是孩子,当他们还是"兄弟"。
一种莫名的心绪开始在胸中升腾,芜杂而强烈,让赵桓不敢再面对云倦初的平静,于是他转过身去,吩咐了一声:"将镣铐去了吧。"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云倦初没有动,依然静静的站在门口,望着赵桓远去的背影在越来越浓重的黑夜里逐渐的模糊,逐渐的消殒。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们?--是岁月?还是人心?
又究竟是什么模糊了彼此的面孔?--是命运?还是自己?
云倦初闭上眼睛,任春夜的风拂过他的衣襟,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疑云,更吹不散地上他拉长的身影。但他知道:无论物是人非,在他心里都曾有过一盏明灯,而他也总会站在灯光之下......
"公子?"--竟有人走到他跟前,轻轻的唤道,云倦初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身着带刀护卫服色的身影,不禁淡然一笑:"--想不到你是我的牢头。"
夜雨闻铃,肠断声。
凄风苦雨,已在汴梁持续了十日--点点滴滴,都是离人泪。
苏挽卿倚在门边,静静的听着风摇檐铃,泠泠作响,声声凄苦。
在她身后,是飘舞的纱幕,纱幕之后是六十四份奏折--出自六十四个不同的官员之手,却都写着同样的内容--请求皇上将云倦初凌迟处死,以正国纲;奏折之旁是十张圣旨,署着不同的日期,却都有着相同的内容--纳她为妃;圣旨之旁曾经有九条白绫,雪样的白绫,条条却都被她剪碎,扔在了风中。纱幕后的一切都是赵桓所赐,给她看"结局",让她作选择--三条路,接受任何一途,都是死路--他的死路。
在她身前,是宽阔的殿廊,廊外是城垛,垛外是依旧静谧的山河,在惊风密雨中温柔的舒展,几乎让人难以想象在它柔和的曲线之下藏的是怎样一种残忍,残忍到要将还它以笑颜的人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啊!这让那个永远笑意浅浅的身影如何承受,而这每一刀又将怎样割碎她的心房?!
她不敢再往下想,只得匆匆的将思绪一次次压回心里,再化作无休的清泪,随风滑落。
风中的铃声依旧凄厉,声声断魂!--玉辰宫的屋檐下是否也挂着这样的风铃,他又是否听到了这声声催泪的铃声,每一声都是她肝肠寸断的悲鸣!
思潮翻涌间,风中送来轻柔的琴声,她慌忙擦干了眼泪,因为她知道这便是他的响应--他听到了,听懂了!每天的这个时候,每天的飘渺琴声,是他手中跃动的琴弦,也是他生生不息的心弦,传达给她不变的信息--他还活着,为她活着。而每当听到他的琴声,她便会毫不犹豫的将"钦赐"的白绫铰个粉碎。
于是,她一如往常的转身回屋取剪子,却不意殿中已有人到。
"又是一份?"她冷笑着问道,甚至没有抬头,依旧寻着她的剪子。
"也是最后一份。"
她猛然抬首,朝着话音传来的方向--竟是赵桓亲临。
白绫缓缓的从纤手中滑落,落到冰冷的地面上,痛苦的在风中扭曲......
"......皇上......"她强压着泪水,艰难开口,却又忽然咬住下唇,怎么也不敢问下文。
"朕已下旨,明日午时。"
鲜血渗出下唇,将她的唇瓣染成一片刺目的殷红,她的眼睛更像把刀子:"皇上,你真残忍......"
"残忍?"赵桓竟像被激怒,又像被说到了痛处,"如果朕残忍,朕就不会力排众议的将凌迟该为弃市!"
"那挽卿便替他谢谢皇上的'仁慈'。"苏挽卿冷笑着。
"你现在该作决定了。"赵桓忽然快步向她走来。
她摇头,后退,退到了殿外,殿外的雨中。
赵桓追到门口,一手掀起纱幕,朝着外面的她喝道:"你想抗旨?"
"皇上也不能食言!"苏挽卿冷冷的转过身去,走得更远。
赵桓想追上去,但最终并没有迈开步子--他是皇帝,没有为女人淋雨的道理,只提高了嗓门:"朕什么时候食言了?你难道还没有看到所谓的结局吗?"
苏挽卿依旧没有回头,站在城垛之旁,双眼望着下面的万家灯火在风中闪着柔光,耳畔是饱经风霜的铃声,仿佛是那天第一次登临此处时,云倦初辛酸的轻笑--"其实我的梦想很小,我只想在这片河山中寻一个可以生存的位置......却怎么也寻不到......"
直到此刻,她方才真正领会了其中的无限凄凉--他只希望万里江山能向他张开双臂,万家灯火能给他份温暖。他何曾想要为君?他何曾想要将天下踩在脚下?他付出一切,只是想让人间给他一个位置,一个位置,而已......
可寻一个位置就那么难吗?给他们的爱求一个容身之所也那么难吗?
泪如泉涌,苏挽卿却笑了:或许只有将自己锉骨扬灰,埋入了土里,才是彼此最好的结局--因为到那时,他们已化作了尘埃,或幻作了天地--风是彼此,雨是彼此,泪,也是彼此......
风雨带走她最后一滴眼泪,苏挽卿又向城垛迈进了两步,荷袂如飞。
预感到了什么,赵桓忍不住追到了雨里:"朕可以再等,让你看到最后的结局,朕......可以允你去送他......"
苏挽卿缓缓的转过身来,轻笑着摇头:"不,我已看到结局了,我现在便可以给皇上答案--若是他死了,我作他的鬼!"说罢,便又转过身去,像缕轻烟,跃入了风中......
"别--"赵桓伸出手去,想抓住她,却只有袂角滑过指尖,而她,已直直的坠了下去......
"不--"赵桓怔怔的望着自己的手,这双又重新掌握天下的手,手中又盛满了霸权--他牺牲了他最亲密的手足而获得的霸权。可除了霸权,他手中又真的把握住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只有她飘落的衣袂轻拂过指尖的感觉--冷冷的,空空的,宛若挥手时袖底流过的风......
不知是否因雨的缘故,他的实现逐渐变得模糊,模糊到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她飘飞而去的影子,反复的掠过他混沌的视野,像是暗夜中滑过天际的流星。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闭上了眼睛,不想去追寻"流星"最终坠落在何处,因他不敢,也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