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种人更应该被揪出来处分,毫无人品、毫无公德、毫无正义感。说不定他把视频上传到网络上还是怀着玩乐的心态呢!太无耻了!”
“我觉得我们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人和我们在同一个校园里,就应该发动‘人肉搜索’把他给查出来,让学校把他开除!对!就是开除。”
同学们七嘴八舌、同仇敌忾。
班主任虽然比较冷静,但基本观点是与大家一致的:“拍摄视频的同学的行为不仅严重影响了学校的声誉,而且本身就有严重的道德沦丧倾向。我们的确应该将他找出来进行教育,如果谁有线索可以向校方反映。”
林落没有发言,而是转头看向窗外。
天空中铁锈色的云团在逐渐疏散,仓皇流离,灰蒙蒙的淡泊的微光往陆地下沉,整个校园像被松脂包裹住、就快要凝固的琥珀。这景象看起来让人感到寒冷,因此,虽然坐在开了暖气的教室里,林落还是不由得紧了紧校服外套。
近在眼前的走廊里有几块暗陈印记,像自己手心里溃烂后又愈合的疮疤。林落知道这是血迹,却并没有感到害怕。
暴力事件就发生在自己座位旁窗外的走廊,这个细节让林落第一次得知时心里泛起一点微澜,冥冥中感到好像是与自己有联系的,但其实联系不仅在于此。林落认识那个打人的男生,陈介。
总觉得有种和电视里的通缉犯是亲戚的别扭感。林落没有介入班会课的大讨论,有部分原因也是由于自己这种微妙的处境。
虽然认识的时间很短,但就在这浅薄的认识中,林落觉得陈介并不像是会对女生使用暴力的人。因此对他动手的原因稍微有点好奇,不过也就仅止于暗自好奇的程度,没必要特地去深究,毕竟在这所学校里,暴力的存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不需要理由的。
同桌的许莎莎就总嘲弄欺侮林落,没有任何理由。
除了微妙的处境、迥异的关注点之外,林落没参加讨论的另一原因是,许莎莎长期以来的暴力和冷暴力行径导致自己已经根本没有可能融入这个班级了。
[7℃,晴]
如果非要说林落这女生有什么特色的话,在周五穿校服这点大概还能算得上。
莘川高中规定学生每周从周一到周四必须穿校服,周五这天可以穿便装。唯一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灰头土脸的一天,所有女生都不会放弃这个奇装异服的机会。
高一入学没多久的一个周末,林落的着装惹出了是非。
和大多数高中女生不同,林落还是乖乖地穿着妈妈买的大号童装,做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可谁知这世上的流行风是怎么吹的,居然把林落撵到了“时尚前沿”。作为一个其貌不扬沉默寡言的女生,林落在这天吸引的目光有些超负荷。许莎莎不高兴了。
“明明就是丑八怪一个,有什么资本扮‘萝莉’啊!恶心死了。”起初只是音量有限的嘟囔。林落虽然听见,却没打算把那当回事,哪想到这嘟囔竟像病毒扩散,迅速纠集了一大片附和。
“哼,是嘛,真恶心。也不照照镜子,萝莉装也是她穿的?真是丑人多作怪!”
“不要脸到极限了,也不怕别人看了想吐。”
“……”
因为有了同盟者,许莎莎更加肆无忌惮了,暗地嘲讽很快升级为当面欺侮。虽然林落早就不敢再穿便装,但却对事态好转没有任何帮助。“丑人多作怪”简称“丑怪”,变成外号上身,再也摆脱不了。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被以许莎莎为首的女生们孤立欺负,而且连男生也产生了“的确是个恶女”的想法,像躲避瘟疫一样离她远远的。
班里每天会安排一个女生一个男生做小值日,女生负责擦黑板,男生负责搬桶装饮用水。通常是按学号轮,不过全班人数是奇数,女生恰好比男生多一个。
劳动委员是许莎莎,所以用脚趾头也能想到结果。林落的学号在女生的中间位置,却总被跳过,安排到最后一天一个人单独当值。每二十二天就有这么一次,从早到晚要忙于擦黑板,中午和下午大课间还得去一楼把桶装水搬上三楼。
明明是被逼无奈很吃力地把桶装水连拽带拖弄上楼,却又被冠以“怪力女”的绰号。
进校后的第二个深秋,林落在领水处门口认识了陈介。
男生从一开始就在观察自己,林落觉察了,这也是常事。不过他追上来这点女生始料未及。
水桶被滚到楼梯口,林落做了两次深呼吸,正准备一鼓作气把它搬起来,却被从斜后方伸过来的胳膊吓得岔了气。
受当时满脑子乱窜的电波干扰,事后已经回忆不起太多回过头那一瞬间所见的细节了。还留有印象的只剩下男生因逆光而深藏在额发阴影里的冷洌眼神,以及他身后与此对比的一大片没有半点云的暖色晴空。
“几班的?”
“二、二年九班。”
男生稍一用力,提起桶装水往楼上走去。林落不知所措地跟着,隔了一会儿,缺乏温度的声音从上面落下来:“你们班怎么叫个女生来领水?”
“因为没人愿意和我一起值日。”实话实说。
男生把水桶搁在台阶上停下来,回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也同样在几级台阶下停住的女生,过了长长的几秒,什么没说又转过身提起水桶继续上楼,一直帮忙送到教室门口,再也没有停。
那个时候,忘了问对方的班级姓名,林落以为两人的交集就到此为止了。
[3℃,多云]
据说,那个“冷漠者”很有可能就是他们三班的学生。
有好事者根据视频的拍摄角度推算过镜头大致的方位,发现最有可能的位置就是三班教室的最后一个窗户。由于事发时间是某天放学两小时之后,校园基本上是空的,谁都有可能挑开三班的窗户潜入教室进行拍摄,但最有可能的还是本班的学生留下来“作案”。
拍摄工具一看就知道是几乎每个学生都有的手机,没法根据画质之类的因素精确到品牌和型号,所以提供不了太多帮助。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大概有一周左右时间,外班的人看三班的每个人都觉得像犯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因为殴打事件的当事人是三班的,偷拍事件的当事人也可能是三班的,所以整体给人一种“变态班”的感觉。三班的无辜者大概也觉得挺委屈。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林落旁边坐的是两个三班的女生。
“到底是谁啊?好烦哪。老被别班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待,想想我心里就堵。”
“欸,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XX?我看挺像是她,她平时就老和纪夏衍较劲掐架。”
“怎么可能!你想啊,‘冷漠者’的立场明显是针对陈介不是针对纪夏衍。毕竟纪夏衍在视频里是受害者嘛,谁看了都会同情她啦。”
“要这么说的话,更有可能是男生吧。陈介太拉风,招人嫉妒也是难免的。”
“要真是个男的那就坏上加坏了,身为一个男的……”
“陈介不也是一男的?还打女生。”
“哎哎,别再说他了,他也够可怜了,说不定是被谁算计的,谁知道呢。”
“不过也说不定是被陈介无视的女生?”
“……不知道啦,头痛。唉,赶快结束吧,怎么搞的嘛,我们班这学期一直很晦气,大事不多小事不断。”
“该不会是……”
“别说了别说了。”坐对面的那个女生大概已经注意到林落停下已久的筷子,就此收住了话题。
看来连三班内部都在相互怀疑。
除了陈介,林落只认识一个三班的学生,是个女生,曾经和自己上同一个周六补习班,有着和自己谐音相似的名字。有一次上课时老师点到“林落”,结果两个人同时站起来回答问题,事后有过简短的交谈,发现对方居然和自己同校。
如果继续上同一个补习班,林落说不定可以从她那儿获得点额外的线索,不过那女生升上高二后就不再参加那个补习班了,林落在学校也没怎么碰到过她。
虽然也好奇,但更不可能去问陈介。
好奇被隔置太久,就彻底搁浅了。
[2℃,多云]
其实林落每天和陈介乘同一路公交车回家,只要两个班同时放学,碰到他的概率倒是很大。不出所料,在三班被“冷漠者疑云”笼罩的第二周,这天放学,女生急急忙忙地最后一个冲上将要开走的公交,喘息未落,抬头就迎上陈介自上而下的目光。
男生很高。半垂眼睑,一副缺乏神采的模样,不过倒不是因为受处分的打击,而是他一如既往的本色,一般女生都管这叫“酷”。
林落冲他微微笑了一下,一边刷交通卡一边随口寒暄道:“好久不见哈……快期中考试了,每天都会拖课,真讨厌哪。”
男生愣了半秒,目光落在女生左手的纱布上:“嗯,天都黑了。对了,你回家会不会比较不安全?”
“感觉是有点害怕,因为下车后还要走一段区间路,没什么人。”
这之后又有几句断断续续、浅尝辄止的对话,继而一直沉默到女生到站下车。
双方都刻意避开了谈及关键事件。林落不想戳人痛处,毕竟是相当不光彩的行为,而且料想他那样本质不坏的人大概早就为那一时冲动后悔了。
还不知道他名字的时候,第二次遇见他是在车上。给老人让座的男生和自己穿同校校服,再多看一会儿,觉得有点面熟,还没完全认出,对方却已经向自己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下次再轮到你值日就到三班来找我帮忙吧。”
马上就想起是谁了。
那天下午放学前刚在班里受了许莎莎的冷嘲热讽,走去车站的路上偷偷抹了眼泪,林落眼睛肿肿的,情绪高涨不起来,所以并没有对男生表现出太多感激,只是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有点失礼,只好打起精神重新展开话题:“上次都没问你名字。我叫林落,你叫什么?”
男生的瞳孔突然有个瞬间明显地收紧:“什么?”
“我问你叫什么。”
“不是,前面那一句,你叫什么来着?”还是神经紧绷的模样,让女生摸不着头脑。
不过林落只微怔了一小会儿就明白过来:“噢,你们班有个叫李缨络的是吧。我是姓那个树林的林。”淡然笑了笑,“读快了挺像的。”
男生没再失神了,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嗯,是挺像。”
那之后又在车上碰见过几次,短暂交谈过几次。还有一次,英语书被许莎莎“失手”扔进拖地用的水桶里,湿透了,课前没能晒干,林落只好去三班求助,男生很爽快地借了书。事后林落回想起来,好歹自己也算在别的班有朋友了,有点高兴。
交情就这么点,已经足以让人觉得他是个好人。
为什么他会打女生呢?
林落想不通。
不管有什么原因,男生打女生总是不对的。其实林落还是有点介意。
[2℃,雨]
林落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更加令人费解的是,许莎莎在“冷漠者事件”中表现出的义愤填膺比一般人更甚,完全有“查出来后一定要和他同归于尽”的觉悟。可是,林落不明之处在于,在对待自己时,她的同情心、她的正义感、她的温柔与良善又去了哪里。
想来自己从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也搞不懂自己穿错一次衣服她的人生会有什么损失,这敌意出现得没有半点合理性,但它就是存在了,而且也带来了实质性的伤害。
林落望着横贯自己微微蜷起的手掌的、像蜈蚣一样丑陋的两厘米宽的疤痕,觉得左边座位传来的女生一声声尖利的感慨“真是太令人发指了,那种人还在‘逍遥法外’”怎么听都觉得是反讽。
不久前的一堂劳动技术课,练习焊电元件,本来是同桌两人合作,但许莎莎照例像任何一次实验课那样把所有的工作都一股脑推给林落,只顾和另一边相隔一个过道的女生聊天。
林落独自练习,唯一的疏忽在于当许莎莎给自己递来工具时自己没意识到反常,头也没抬毫无防备地伸手去接。
电烙铁金属的一端是朝向林落递来的,而且电源已经被许莎莎接通至少有五分钟了。
女生惨叫着想丢开电烙铁,可是滚烫的金属黏着被烫坏的皮肤,痛感叫人生不如死。
带着歉意的笑容说“真不好意思,你自己也太不小心了一点”的许莎莎,为什么能一直那么心安理得?
为什么她的“疏忽”很快就能被所有人淡忘?
为什么坐在这个被自己残害到“一度灼伤”的女生身边毫无愧疚地感叹别人“令人发指”?
虽然已经拆了纱布,但手掌已经没有办法伸开,林落觉得现在自己可以算残疾人了。已经无论怎样勉强,都无法接住体育课上许莎莎一次又一次故意传给自己的排球了。从一个健全人变成残疾人,林落的心理没法一下子转换过来,因此在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时总觉得不自在。
陈介的目光当时落在自己手上,却很快又移开,并没有追问缘由。林落很感激,也因此对对方的痛处绝口不提。
那个晚上,车行至一半路程时突然变了天,下起雨。大颗大颗的水滴砸在两人面前的车窗上,再顺着下行,流成无数道细小曲折的河道。大街上亮起的霓虹灯光被这水幕隔绝在外,晕染成光怪陆离的色块,不断晃过男生的脸,男生的眼睛。
他的瞳孔,从林落的角度望过去,各色奇异的光线在那里汇聚,折射点不断游弋,一闪一闪,就像流泪一样。
虽然之后都没有再说话,但林落下车后,男生突然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从车窗扔出来,在缓慢加速向前的公交车上对她做了个挡雨的动作。
莘川高中校服的材质是种特殊尼龙布,少量水沾上去可以直接用抹布擦掉,大量的雨水下也能顶一段时间,所以林落顶着它跑到自己家楼道里时全身还没有湿透。
转身仰头望向筛下密集雨水的天空,暖热的液体却怎么也倒流不回体内,而是从眼睛里像泉水一样不停地涌出来。
[3℃,多云]
三班的班主任没少挨批,对“冷漠者”的怨恨日渐加深,既憋屈又烦躁,把班里每个学生都找出来谈话好几遍,还让他们互相检举揭发。“冷漠者事件”追查进展神速,听说已经锁定了几个“嫌疑犯”,不过造成的负面影响就是整个高二年级--特别是二年三班--都鸡犬不宁人心惶惶,没几个学生能静下心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