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全团组织的演讲比赛,在漆黑的夜幕里,游离想着自己的事。但想以上这些也太无厘头了吧!其实,最终的问题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不要和你分离。
如果注定分离,那么我希望不要与你相遇。
敬亭拍拍游离的肩,女生转过去看见她刻意用手机打亮的自己蓝色的脸。虽然比看不见还吓人,但游离还是领情地笑了笑。
“台上这个人的后面再后面再后面就要轮到我们班的夏树。她们--”用手指了指身后,“问班副你想搞点什么花头?”
“我看前面几个人出场时都冷冷清清,效果不太好,不如我们喊个连号造造势?”
“不知道别班的同学会不会配合。”
“应该……会吧。毕竟现在大家是一个连的啊。”
“你可能太理想化了。”蓝脸的敬亭瘪瘪嘴,一副任重道远的无奈,“不过如果真的要喊,现在就要跟她们说好了。”
--13号出场时请帮我们连同学喊个连号,到时候会有人起个头。
对于这条迅速朝四面传播开来的请求,大多数别班学生都点头答应配合。但问题又来了--“谁起头?”
游离犹豫了一下:“宁安吧。每次合唱都是她起调。她坐在后面么?”
敬亭点点头。
“往后传,说让宁安待会儿起个头喊连号。”
过了一会儿,话被传回来:“宁安不喊。”
“为什么?”游离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不为什么,什么也没说,就说不喊。”敬亭一副“果然被我料到”的口气。
“那,就让季向葵喊?她嗓子很亮的。”
这次是往前传,然而结果却同样让人失望:“她说她嗓子疼,喊不了。”
游离顿时泄了气,浑身血液都凉下来。然而接下去前面同学问来的一句话,让游离的反应立刻从失望变成了不知所措:“游离你怎么不喊?你才是班副啊。”
“我、我夜盲。”
听着完全像是借口。
导致自己和对方同时愣住无语了。可是,此时蔓延在游离胸腔里的情绪绝不是心虚,而是,悔恨。
在无尽的黑暗里,我害怕,我宁愿向一切可能性求助,却不敢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出场后没有掌声,没有响应,没有声音,面对的是和我一样无尽的黑暗,夏树,应该会很难过吧?为什么我要这么怯懦?
第十二号选手完成了他并不算出色的演讲,台下响起零星的掌声。应该是这个时候。
游离张开嘴,声音哽在喉咙里,只差一点点。
七连的方阵出现了不小的一阵骚乱:“不是说要喊连号么?不是说会有人起头么?还要不要喊了?”
只差一点点。
令人吃惊的是,“迷彩七连,士气冲天,爱军习武,巾帼当先”的连号居然从八班的队列里最先响起来,接着其他班都犹豫着跟了上去。到最后四个字声音汇成了一股暖流。
终于松了口气,接下去,是该感动还是绝望?
游离怔着,脸上一阵痒,用手去蹭,手背就湿了一片。似曾相识的场景,怎么会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从过去到现在。
--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
一切又开始毫无波折地继续发展。白天军训,晚上几乎虚脱在床上,却还要夜聊。
上铺的敬亭义愤填膺:“今天居然连续训练三小时没给休息,参谋长全无人性!”
“他素质差,别跟他计较。”有女生劝说。
“他还说咱们素质差呢。没听见他今天训话时发飙?”有人记仇。
游离插嘴道:“他是心理不平衡了。”
“嗯?”上面传来敬亭不明白的短促叹词。
“军训没几天就要结束了,到那一天,我们又变成大学生,而他依然要留在这里。”一切归零,各就各位。除了徒增一段记忆,没有任何改变。
话说到此,醒悟过来的女生们很快释然,话题转向其他方向。
“话说检阅彩排时我被宁安逗得笑死了。军训总领队那个娘娘腔,大家给起的外号不是人妖吗?”
“嗯。”有人对下文感兴趣,答应道。
“等他的车开过方队时,说‘同学们好’。大家喊‘首长好’。可是他喊‘同学们辛苦了’的时候,宁安答的是‘为人妖服务’。”
沉重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笑过之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各种八卦。
游离只管听,有时跟在里面笑笑。直到敬亭突然搬出和自己有关的话题:“连长好像特别喜欢和游离‘纠结’啊。整天六班副六班副的。”
“哪有。我又不怎么特别。我很低调的啊。”
“当然特别啦,你还不特别?”
游离没来得及回答,夏树便抢着补充:“在班副‘战斗机群’里,很低调所以很特别啊。”
“哎,对对对,班副全是战斗机啊!四班副最猛,前天早上整队时听见她说‘七连听令!大家把手上的工作先放一下’。还‘听令’呢,她以为她是太上老君么?”
“还有二班副,导弹型战斗机。”敬亭一边笑一边说,“每次检查内务时,连长习惯性问‘明白了么’,那导弹型战斗机大喊‘明白’,就连连长都经常被吓一跳。”
“一个个细数下来,游离还真的非常特别呢!”
“嗯,发现了。”
“……”
最后,除游离本人没发表意见外,全寝室达成了共识。可这共识让游离有些沮丧。
从小就因为学业优异担任学生干部,总被老师评价为乖巧懂事又能干的得力助手。但是未免太缺乏魄力,按敬亭善意的恭维是“春风化雨般的领导”,而说到底,依旧是缺乏勇气。其实特别羡慕那些所谓的“班副中的战斗机”。
有些人的能力,我是怎么也比不上的。
虽然在军训时学会了在狭长的水池前排队洗碗,学会了用鞋刷刷洗自己沾满泥土的迷彩服,学会做许多在父母身边不会伸手的事。就在第一次和敬亭一起去抬饮用桶装水时,游离还是难免发出这样无能为力的感慨。
“不会啊,在我眼里你还是无所不能的。”
“别胡乱恭维。”
“至少,在寝室,除了小诗,只有你是每天叠被子的。已经很不容易啦。”
“可还是离小诗的水平差了很远。”
“唉--人家是‘军嫂’嘛!”
“唔?军嫂?”
“是啊,小诗的男友在读军校,你不知道么?”
游离愣了两秒,突然颇为怪异地笑了起来:“那我也算军嫂。”
“欸?”
“我曾经也喜欢过一个军人。可是啊,他死了。”看到身边女生随自己慢条斯理的语气而陡变的脸色,游离掩嘴笑出声来,“骗你的啦。”
“喂!不要那么过分啊开这种玩笑!吓死人了!”敬亭冲游离扬着拳头。
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韩剧的桥段?哪有那么多白血病患者或车祸受害者?哪有那么多死于非命的人?可是,难道你不觉得有时生离比死别更让人心碎么?
你在他转身时无奈地松开了手,从此不忍触碰任何关于他的美好记忆。
你在心里挖开一个黑暗潮湿的洞穴,把那段时光埋葬在一层层土壤之下,虚构出一个坟冢,称它作过往。以为只要看不见,听不见,就不曾经历。以为只要笑到内心空虚就会快乐,只要依赖别人的关怀就能幸福。
你死死地不肯承认,是因为自己的犹豫错过了他。
错失甚于死亡。
那个凌晨,游离从梦境中惊醒,火车依旧缓慢地摇晃着前行,原本两个人的硬座座位变成了自己一个人的床铺。身边的少年不见了,心里横生一丝不安。
大多数乘客还面带倦色地靠着座位后背打盹。虽然车厢里光线微弱,对于夜盲症患者来说不是良好的闲逛环境,女生还是决定去找找他。
在后来的无数日子里,她依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回忆起当时场景的每个细枝末节。她只是故意忘记罢了。
少年站在两节车厢中间的过道处,寒风从半密封的橡胶接口处灌进来。感觉到有着不同温度的少女的目光,他缓慢地转过脸来,晨曦扫过侧脸,把眼眸一厘一厘打亮。
没有任何邪气的从容的孩子气的笑容,让女生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自己借着他温柔的勇气走了出来,从此不再畏惧不再依赖。
军训的倒数第二天,游离扭伤了脚,肿得像个包子,领了病假条无所事事地在寝室里呆了一天,终于逃离了炎炎烈日。
晚上有庆祝军训临近尾声的文艺晚会。敬亭反复问游离要不要一起去看:“我扶你去。”
坐在床上看书的女生领情地笑了笑:“你去吧。不用管我。”
“唉,真倒霉啊,你这样连明天最后的检阅仪式都没法参加了耶。”
游离也遗憾地耸耸肩。
女生们陆陆续续离开,寝室只剩下自己孤单的身影。晚会开场后的一系列军旅歌曲,游离躺在床上也听得清晰,而接下去居然听到一些不同的歌声。
忽然想起前天在校广播台工作的同学说的“通过审核的节目大多是爱国歌曲,老师和教管都排斥小情小爱的流行歌曲,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保全了那么一两个有点温情的节目”。
那有点温情的歌声跳跃过宿舍楼的窗棂,穿梭在游离的寝室里,使得女生情不自禁放下了手里的书。
当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女孩/遇到爱不懂爱/从过去到现在/直到他也离开,留我在云海徘徊/明白没人能取代他曾给我的信赖/See me fly/I’m proud to fly up high / 不能一直依赖,别人给我拥戴 /Believe me I can fly /I’m singing in the sky /你曾经对我说/做勇敢的女孩。
即使算是流行歌曲,也明显是过了时的流行。窒息感压断了最后一线冷漠的心弦,游离很难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无关紧要的小说情节上。
女生稍稍迟疑,不知出于什么初衷,扶着墙壁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寝室门。走廊尽头的窗户,应该是可以看见舞台的。
虽然明知患病的自己不可能看见什么,却中了邪似的往那个方向艰难走去。
可是肿了的脚不听使唤,还没走到窗口,歌声就结束了。游离有些失落地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他也离开,留我在云海徘徊”的旋律一遍又一遍久久地回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女生像是忽然被从喧嚣的晚会气氛剥离,再也听不见任何杂音。
在自己十七岁那年,落下一场无声的大雪,把一切都无情地掩埋了。
少年露出最后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温柔笑容,拖着行李箱转身离开。“那么,再见吧。”落寞的背影渐行渐远渐渐不见。
游离伫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勇气发出任何声音。
冬日里,女生呵出的白色雾气迅速揉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她做了个口型,但没有发出声音。
早已转身的少年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个站台,形成在自己身后的口型是--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我喜欢你,可是我连你的联系方式也不敢开口问,从此相忘于人海。
--我喜欢你,我在这辆列车上喜欢过你。它在落满大雪的昼夜中穿行了五天五夜,可是,我忽略了它最终会到站。
--我喜欢你,可是,我不敢对你说。
曾以为因为你在,我会从此不同,可到最后,我依然在永无乡的美好梦境中沉眠,任你渐渐走远。
十八岁的游离呆立在一个人的走廊里,半晌,从迷彩服的口袋里掏出次日的病假条,撕了个粉碎。
军训晚会达到了高潮,也许是某个好笑的相声节目,掌声如海浪涨潮。
宿舍楼的走廊里出现了奇怪的景象。在掌声响起时,声控灯一下亮起,掌声平息时,光线又突然熄灭,反反复复。
在暖黄色壁灯灯光的一息明一息暗中,女生扶着墙壁原地蹲下,用手捂住双眼,抑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军训结束的前一夜,季向葵对什么所谓的文艺汇演没兴趣,缩在寝室里发短信。听见敲门声,打开一看是游离。
女生抬起眼:“向葵,陪我去医务室上点药好么?”
“啊--好呀。不过你这个样子明天难道还想参加检阅?”
游离笑了笑没有回答。季向葵带上手机搀扶着游离朝医务室所在的楼走去。
走到一半时,手机响了,季向葵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游离说:“等等,我接个重要电话。”
女生迁就地点了点头。漆黑的环境中,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游离居然松开了季向葵的手。
季向葵背过身去,通话内容听不太清,但有一句“我对未来没有信心”飘进耳朵里。
看来又是和男友闹别扭了吧。
游离在夜色中站着,低声说了句“可是,我却有呢”。像是完全不搭界的自言自语。
--可是,我却有呢。
--即使你不在。
漆黑一片的视界中突然像钻开一个光亮的小洞,然后,这光线以旋转的姿势越变越大。不是冰冷的白色的月光,不是散射而来的炫色的舞台灯光。是绿色。
军训基地无处不有的垂柳在晚风中摆出了异样的光线。视线就这样慢慢被液体濡湿。
在失去刻度的时光里,忘了有多久多远的一个寒假,第一次出门远行的女生被悲惨地告知:“受大雪影响,火车将晚点四小时。”
就这样,明明是下午启程,却被延迟到了从小最惧怕的时段,孤单单被抛在冰冷的始发站台。
到了该上车的时候才知道行动的难度。从检票口到列车的那段楼梯加长廊居然没有灯光。女生的脚步停滞在了楼梯的最上面一级台阶处。旅客们零零散散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却没有谁注意到这女生的异常。
有人走过,身后的声控灯亮起。
过了一会儿,又自动熄灭。
又几个人经过,亮了。
隔一会儿,灭了。
如此反复。
离火车开出的时间越来越近,女生却心急如焚地站在明暗的交界处,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直到那个神情清淡的少年经过身边,已经毫无知觉地走下两个台阶,却又突然发觉什么似的站定在下面两级台阶上,转过身,穿的是橄榄绿色的军大衣,英俊如早期苏联电影里帅气的男主角。他抬起头看向自己,自己身后涌来的光线爬上他的眼睛,形成瞳孔里明亮的高光。
他的眼神里恍然浮现一丝孩子般的迷惑不解,身边甬道的玻璃窗外落下白寥寥的雪片。
慢镜被打上柔光,幻化成黑暗潮湿洞穴里一道漫长的光的轨迹,不知延伸向什么地方。
那天,少年仰起脸:“你没事吧?”
“我是……”少女犹豫了一下,立刻在心里做出他不是坏人的判断,“夜盲症。”
“夜盲症?”
少女缓慢地眨眨眼睛,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神色:“嗯。”
“那可真是不方便啊。”他的眼里就也染上一点无奈,然而却马上换出释然的笑来,“可是,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去看呢?”
“欸?”
就像平地汹涌起一阵狂风。黄沙被舞得在视野里旋转成漏斗状,连接着天与地。
从来就没有人问过,自己也没有问过自己。
--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呢?
少年右手替她拎起行李箱,左手牵起她的右手,几个冰凉的触点,让她瞬间忘了呼吸。以至于他接下去的那句“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像是从海市蜃楼中长出的藤蔓,仿佛带有一点虚无的幻觉。
夜是黑色,雪是白色。这些是凭借经验知道的。
可是,方寸的黑与白之间,一向看什么都是含混的自己,居然看见了另一种颜色--橄榄绿。
少女被穿着橄榄绿色军大衣的少年牵着,毫无畏惧地走下楼梯,走向了一列最终驶进悲剧的列车。
故事的最后,你转过身,我却丧失勇气。从此我重新弄丢了自己。刻意忘记我们曾经相遇。
[3℃,多云]
入冬后,不到放学时间,天空就早早地长久地失去了光泽。
周五最后一节班会课,全校都在进行大讨论。
三班的一个男生殴打同班的一个女生,整个过程被拍下来上传到互联网上。拜这事件所赐,莘川高中作为一个小小区重点转眼名噪一时,不过是恶名罢了。
由于两个当事人都被拍得异常清晰,所以很快就确定了身份,打人的男生叫陈介,被处以留校察看处分,被打的女生叫纪夏衍,因软组织大面积挫伤至今还在家里休养。校长受此牵连,被调去了别的学校。新校长被调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全校开班会讨论。
在林落所在的九班,讨论的重点却在那个隐形的拍摄者身上。
“我认为那个拍摄者比打人者更可恶。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冷漠的人啊!长达三分多钟的时间里,他一直目击着暴力事件,却不采取任何阻止暴力的措施,而仅仅是拍摄,这种行为简直太令人发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