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校长怕期中考试成绩一败涂地,干脆大笔一挥特许高二年级自己组织期中考试,退出区统考。
如此一来,老师和学生们的追查活动好像得到了官方认可,越发如火如荼了。
班会课是早就结束了,而大讨论却从没有偃旗息鼓,亢奋如许莎莎者已经开始发表关于人性黑暗面的看法,有很快就能升格为哲学家的趋势。
林落被她堵在座位上出不去,直接叫她让开肯定会引来麻烦,不能动不能说,急于想把校服还给陈介却无计可施。一直拖到放学时,许莎莎总算慢吞吞理好书包回家了,林落才抱起衣服急匆匆跑去二年三班。
教室里已经没剩几个人了,林落低声问第一排的一个女生:“打扰,请问陈介已经回去了么?”
没回答。
反倒被白了一眼。
虽然感到窘迫,但林落对此却没感到意外,毕竟不久前才发生那样的事,陈介现在肯定人气大滑坡,成了女生公敌。
失望地转身走出几步,林落又停住了。每个人都只有两套冬季校服,如果今天不把这件还给陈介,他肯定没有换洗的了。才被处分过,又违反校规,会有大麻烦。林落咬着下唇,重新挪到三班前门。
“再打扰一下,那个……那么李缨络回去了么?”
这次是被皱着眉白了一眼。
林落再也不好死皮赖脸地问下去了。正打算离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刚才那个女生的叫声:“夏衍,我抄完了。我们回家吧。”
林落按耐不住好奇心,回头往教室里张望,第四排只有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从座位上应声站了起来,开始收拾摊在桌上的水笔和作业本。
没有绷带,没有纱布,也没看出她还有什么受过伤的迹象。
但就在这一瞥间,林落心里原本因情感亲疏失衡了的天平迅速倒向了正确的方向。在胸前抱着校服的手,也变成了拎着衣服无力下垂的状态。
左手心已经愈合的伤口忽然又生长出另一种难以界定的痛感。
难以界定的情绪,在与陈介相处的过程中并不算少。
虽然在第二次见面时男生是以“下次再轮到你值日就到三班来找我帮忙吧”展开话题,但又一次轮到林落值日时,女生却依然靠自己勉强把水桶搬上了楼,没有去求助。
那个时候,还没有发生“殴打女生事件”,和他扯上关系不会有任何负面作用。
同样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还有在那个事件发生后,对观看视频的抗拒。
林落根本没看过那个视频,无法承认也无法直面他的行为,当周围所有舆论都在指责他的时候,女生甚至抗拒到想捂起耳朵,好像被指责的是自己。
这天晚上,写完作业的林落开机拨号,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莘川校园暴力”的关键词,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视频。
其实非常短暂,林落都没回过神来,一遍就播放完毕了。
第二遍观后感:很失望,找不出任何他被算计被陷害被冤枉的证据,的确是结结实实、一下不虚地打了纪夏衍。
第三遍观后感:原来他们三班的教室和自己九班的教室相距这么近,什么都拍得清清楚楚,的确是他们俩,任何一个认识这两位当事人的人都不会相信还有别的可能性。
第四遍时,林落还是感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第五遍播放完毕后女生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在殴打纪夏衍的过程中,陈介口中一直念念有词,然而录音效果和画面效果成反比,一个字也听不清。就难免让人更加生疑了。
似乎是有什么原因的。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陈介这么一个本质不坏的男生竟然对女生动手?
每当这个问题稍微呈现在面前,总被人用“不管什么原因打女人就是不应该”一带而过。大家似乎更加关心那个“道德沦丧”的“冷漠拍摄者”,其他的一概不重要。可是林落却对原因异常在意,哪怕是借口也好,至少得有一个。
不知那视频自动重播到第十几遍还是第二十几遍的时候,林落突然想起,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纪夏衍。
其实陈介从没有告诉过林落自己的名字。
只是有一次林落听见别人叫他。放学时,随着人流走出校门的林落恰好跟在陈介身后几步之遥,当时有个女生从林落后面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跑上前去拉他的胳膊。于是林落记住了。
那个女生,现在回想起来,就是纪夏衍。
当时的纪夏衍就顺势一直挽着男生的胳膊没再放开。林落只捕捉到前面顺风飘来的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其实……也觉得他很烦吧”、“烦死人……特讨厌……”、“清静了……总算……”听语气没有半点隔阂,这么想来,后来没请陈介帮忙搬水大概是这个原因。林落以此推测他们一定是情侣。
可谁又能肯定他们现在不是呢?
原本混沌的某些东西突然变得清晰了,但与此同时,原本清晰的另一些东西却反而丧失了鲜明感。
面对不断自动播放的视频,林落独自坐在黑暗里,长久地发起了呆。
[2℃,多云]
校服还是必须得还,但林落好像失去了积极性。过去了两天。虽然每天放学后许莎莎一让出道林落就跑去三班走廊里转悠张望,不过没敢再开口问,也一直没碰到陈介。女生想不出他这些天是怎么靠一套校服硬撑的,还是有点担心。
又一个从三班失望而归的晚上,林落顺着路灯依次亮起的方向往车站慢吞吞地走去,离站台还有一段距离时,早就在那边停了一会儿的公交车已经启动了。林落感到疲惫,本没打算加快步伐,想着“走就走吧,等下一辆就是了”,却偏偏只在这一秒眼尖,看见了一晃而过的车厢中穿秋季校服的男生的身影。
没有任何砝码,心中天平的一端却沉沉地落了下去。什么理性,什么是非对错,全都灰飞烟灭了。
女生思维不经大脑,也不管自己的体育成绩有多差,拔腿就往公交车的方向追去。
“等--等一下!你的校服!”一边不顾形象地大喊一边还挥动着手里的校服,“等一下--喂--”
明明拼尽全力去追,自己和公交车之间的距离却不容忽视地越来越大。
“等一下!陈介--”又一次出乎自己的意料,女生没想到最后一句的尾音会拖出长长的哭腔。
这一秒,公交车却奇迹般地停住了。
女生愣在原地反应不过来,直到车尾玻璃后出现了熟悉的男生的脸,才慌慌张张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校服,快速跑上车去。
“追车是很危险的晓得伐啦?哦--哟--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轻重。”
被司机阿姨数落了,林落只好站在一边带着感激讪讪地笑。
“那么疯狂干吗啊?”男生好像也很有意见。
“因、因为如果不把校服还给你的话,你明天就又要穿秋季校服了。”女生一边刷公交卡一边答道。
男生感到内心有点无力:“多穿一天秋季校服冻不死人,再说,明天是星期五。”
“欸?”手僵在半空,“星期五么?”
星期五。黑色星期五。突然也觉得刚才干了件毫无意义的蠢事,无比懊恼。自己还在纠结,却听见男生继续说了下去。
“更何况,根本用不着……”
“欸?”脑筋还没转过弯。
“……在意我这么差劲的人。”
隔了好一会儿,才领悟了对方指的是什么事。终于主动提及了。
“唔,是有点差劲。再怎么说,打女生总是不好的。”
男生短暂地笑了一下:“这段时间,这句话听得我耳朵都生茧了。的确,打女生的我是错得离谱……”
女生还在琢磨对方刚才那一笑是什么类别,冷笑还是苦笑,突然听见对方接下去的“可是”,不禁诧异得挑起了眉。
“难道身为女生,就可以仗着自己是女生肆无忌惮地欺侮别人么?”
“欸?”
“难道身为女生,就可以仗着自己是女生无所顾忌地践踏别人么?”
“……”
“难道身为女生,就可以仗着自己是女生无视别人生命的重量么?”
“……”
“那个时候,我反复问她的就是这么几句。纪夏衍却到最后也没回答。”
“可可可……究竟是,”林落几乎已经组织不好语言了,“为什么打她呢?”
“因为我们班那个叫李缨络的女生。你也认识的吧?”
“认识……倒是认识。”
“可是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对么?”
“说起来,高二就完全没有……”
男生这次是很明显地苦笑了起来:“就是因为那个就连死了都没人在意、甚至不知道的女生。”
“死、死了?”林落忍不住抬手捂着嘴惊呼出来。
“高二刚开学不久就从自己家阳台跳了下去。”
“……”
“因为不堪忍受纪夏衍她们长期的欺负,最终怯懦地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即使这样还不够,死后还被她说是‘活该、太烦了、总算清静了’什么的。甚至,由于是在家里自杀的,学校不可能把校园暴力、学习压力这类见不得光的原因搬上台面,于是就采取含糊遮掩的办法,把这件事蒙混过去。连同年级的学生,也没有几个知道有一个班消失了一个女生。她的存在,被那些冷漠的人彻底抹杀了。”
林落长吁了一口气,心缓慢地沉了下去,好半天才整理好思绪重新开口,可声音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是你喜欢的女生么?”
男生点了点头。
“纪夏衍是喜欢你的女生么?”
四五秒后,男生微微点了下头。
“……就为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理由?”
“就为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理由。”重复一遍,“微不足道”四个字被男生加上了重音。
“其实在打她以前,你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了,对么?”
“大不了就是被开除。”
“其实你很期待自己打她的原因被追究,进而挖掘出缨络的死因。对么?”
“结果,却没有任何人在乎。没有任何人在乎缨络,甚至连纪夏衍也没有人在乎。他们关注的只有那个‘冷漠者’,只顾着尽情彰显自己虚伪的正义感。遮掩那件事的班主任尽管受了批评,却依然担任着班主任,校长也不过是换了所学校当校长。而这所学校里,暴力和冷暴力都在继续。不是缨络,就是你,不是你,就是别的女生……没有休止停息。什么都无力改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场空。”
林落的目光失去焦点落向远方。明明没有下雨,车窗外的霓虹灯光却在夜幕中越来越含混,最后氤氲成混沌的一大片。
看不惯李缨络的纪夏衍和看不惯自己的许莎莎,两张迥异的面孔,在空无一物的视界里终于重叠在一起。
--就为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理由。
[2℃,晴]
结果,陈介在林落家这一站就跟着下了车。
“感觉是有点害怕,因为下车后还要走一段区间路,没什么人。”
等对方已经下了车往前走出几步,林落才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曾无意中说过这样的话。
女生站在原地,眼前的世界突然被奇异的光线分割成碎裂的棱镜,在镜面中央,有男生不成形却坚定的背影。酸胀的情绪撑得胸腔发痛。
男生觉察到,折回来,问:“怎么了?”
女生低着头,像要甩掉脑袋中的某种想法,狠狠地摇摇头:“没事。我是在想,明天轮到我值日,你能来帮我搬水么?”
“嗯。”
跟上几步,又忍不住追加一句:“那么,以后能一直来帮我搬水么?”
男生停顿了一下:“对不起。总是只能在这种程度的小事上帮上你。”
林落忽然就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月光从厚重的云层上一寸一寸钻出来,光线很细很长,在林落的瞳孔表面折了个弯,义无反顾地往前奔去。男生的背影在视界里缓慢地清晰。
已经清晰了。
林落快走两步到男生身边,用掌心贯穿着丑陋疤痕的左手拉住了对方的右手。
男生虽愣了一下,但既没有把手挣脱开也没有停住脚步。无限接近的距离间,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温柔而绵长。
男生的手非常温暖,不寻常的温度经由那块凹凸不平的皮肤流向了全身每一处神经末梢。
“呐,陈介,我喜欢你。”
“嗯。”
“就算你打过女生,我也喜欢你。”
“嗯。”
“就算大家都指责你,我也喜欢你。”
“嗯。”
“就算你没有办法忘记别的女生,我也还是喜欢你。”
“嗯。”
“就算这件事听起来没有任何根据非常不切实际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我还是喜欢上了你。”
“嗯。谢谢你。”
握着女生的手的力度,在瞬间加重。之后的一路,都没有再松开。那一直持续向外扩散痛楚的伤口,也似乎消失了。
林落的步伐很软,感觉像走在梦里。
[0℃,阴]
周五上午第四节课,二年九班的林落做出了一件比当初穿童装来学校更愚蠢的事。那就是,在想起“待会儿吃完午饭要和陈介一起去搬水”的同时,下意识地转头朝上看向了二年三班的教室。
在迎上那个少年自上而下的目光的一瞬间,整个世界被按下了暂停。
所有吵吵嚷嚷的噪声全部被删除,不留一片弦音,一如头顶那没有半点云彩的阴霾天空。短短几分钟的对视,在时空错位的拉扯下无限延长,长过了几个世纪。
那个让人痛心疾首的真相,就在这几个世纪之后“哗啦”一声,毫不犹豫地一股脑倒在了措手不及的林落面前。
没有人注意到,可是你早该发现的。
殴打女生事件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走廊并不是巧合。
因为那是陈介最有把握的地点。如果是在这里,一定能拍得清晰。因为坐在这里的你,每天每天的遭遇,他都看得清晰。
多么可笑,这一切都是陈介自导自演。
所有人心心念念的那个“冷漠者”,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把手机放在窗台上按下录制键朝向自己的视线每天所及的方向,接着把纪夏衍叫到自己的视线每天落定的地点,最后再把视频上传引发话题,对于陈介来说几乎不费周折。
以在领水处第一次开始对她的观察为起点--
从几级台阶上递下来的复杂眼神、听见她名字时神色的凛然一变、从车窗里扔出的校服、央求司机停下的公交车、一起走过的夜路以及最终紧紧握住的手。
--比永恒更漫长的注视,一点一滴日积月累的目光,始终定格在她的身上。
迫使他出此下策的,何止四个月前就已经辞世的同班女生?
时间是唯一的冷漠目击者。
在轰动全市的校园暴力事件发生前四小时,同一个地点,发生了另一起不为人知的“意外事件”。劳动技术课上,坐在窗边的一个女生误接过了同桌恶意递来的电烙铁。
--这所学校里,暴力和冷暴力都在继续。
--不是缨络,就是你。
--不是你,就是别的女生……
--没有休止停息。
--什么都无力改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