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怎样开始的一点也不重要。
进入冬季后,街道变得萧瑟,行道树的叶子早已落光。
陈弋拉过永幸的手,放进自己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暖意像电流一样乱窜着,自指尖遍布全身。女生扬起鼓鼓的小脸望向心事重重的男生。
“怎么了?一路都不说话。”
陈弋朝侧面低下头,也呵出一小团可爱的白雾:“今天听里佳她们说跟天蝎座最般配的星座是双鱼和巨蟹。”
“嗯。”女生微点了下头示意他说下去。
“你是天蝎座的。”
“嗯。有什么问题么?”
“可是,”男生孩子气地恼怒着,“我是狮子座的!”边说还边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捏了捏女生的手。
永幸愣过两秒,“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嗳嗳,你是男生好吧!怎么还信这个?”
“你不信么?”
“不信。比起几千几万光年外那些没有真实感的东西,我宁可相信身边的人。”手心紧贴手心,在看不见却能够感知的地方,十指交握,传递着真实的温暖,然后彼此就不露声色不着痕迹地改变了内心的热度。
“说得也是。”男生很快就释怀,抬头看向前方,方才额发在脸上投下的小片阴影一扫而光,“啊,这么快就到了。”
民生路走到了尽头,陈弋家在锦绣路东边,而永幸家在西边。每周五一起回家时必须在这里道别。
“周一见。”永幸挥了挥手,走出几步又转回来喊住尚未走远的男生,“呐,陈弋!”
“唔?”男生回过头。
永幸站在丁字路口,白寥寥的日光柔化了脸部线条,只剩下干净得近乎透明的微笑,以及落在眉宇间的些微隐忧。
陈弋在几米开外,听见女生用缓慢的语速、犹豫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问自己:“我可以相信你吗?”
那声音非常轻,捕捉不住。
即使攥住尾巴。
它也会扭扭身子然后从指缝里蒸发。
星座血型占卜宿命奇迹生命线,机缘巧合因果报应……我全都不相信。
星座书上总说水瓶座和水瓶座的人在一起最幸福。
我妈妈是水瓶座,爸爸也是。
周日堂姐要结婚,伯父在周五傍晚就上门来拜访,希望堂姐能从永幸家出嫁,显得体面一些。父系家族兄弟姐妹众多,永幸家条件较好。这次伯父提出这样的请求,爸爸自然毫不犹豫地应下。
“您就放心吧,我们会像嫁自己女儿一样来准备。”妈妈一边在茶几上摆上茶水一边说道。
妹妹竖起耳朵偷听客厅里大人们的谈话:“嘁!我们家本来女儿就够多了,他们好意思的!”
永幸点点她面前的作业本:“做你的功课,快期末考了还管大人闲事。”
妹妹扮了个鬼脸。
永幸放下笔穿过客厅走进厨房,见妈妈正在切水果,便洗了手上前帮忙:“会很辛苦吧?”
妈妈微笑了一下:“辛苦倒没什么,主要是没经验,不太清楚该怎么办。我和你爸爸结婚那时候根本没怎么操办……”
“妈,你太好说话了。他们如果去求叔叔,婶婶肯定不答应的。”
妈妈微怔。
“也没什么,以后你和你妹妹结婚时我们有经验就不会手忙脚乱了。”
果然第一次会手忙脚乱。
周六整整一天,妈妈带伴娘去买衣服,又领伴郎去理发,接着置办各种婚礼用品。晚饭约好和爸爸家的亲戚们在酒店聚餐。永幸等了很久也不见妈妈回来,伯父又催得紧,只好先领着妹妹锁好门往酒店去。
刚走到楼下正巧碰到买“喜”字回来的妈妈。
在酒店门口见着爸爸时,他已经等得气急败坏,斜着眼睨了妈妈一下:“你就穿成这样啊!”
永幸侧头看向妈妈,由于一直在外面购置东西,方便所需,只穿着很随意的T恤,再加上劳累一天脸色不大好。不过,这也没什么吧。“不是家人聚餐么?”永幸反问了爸爸一句。
爸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走开。妈妈跟过去。
爸爸转头吼道:“我去旁边店里擦皮鞋你跟来干吗?赶快去点菜吧!磨磨蹭蹭的!”
妈妈强打起精神带着两个女儿跟迎宾小姐上了楼。
头天晚上四叔就咋咋呼呼嚷着要请客,但妈妈从没指望过他能兑现承诺。以往每次他事先说要请客都姗姗来迟。
四叔的电话“如期而至”时,永幸爸爸已经擦好皮鞋到场了。
“堵车?”妈妈一边接听手机一边过目服务生用黑色塑料袋拎进来的鲜鱼,“……你请客,让你哥点菜?”服务生退出去后妈妈用玩笑的语气说,“那还不要点到你的穴啊?”
正无聊拨弄着餐巾纸的永幸听出妈妈的弦外之音,想笑。
突然,一直没吭声的爸爸板着脸冲妈妈凶道:“你闭嘴!我们兄弟的事不要你管!”
一瞬间,整个桌上的气氛凝固起来。
几个亲戚面面相觑,目光在对面而坐的夫妻间游弋。
妈妈抿着嘴把目光从爸爸脸上移开,什么也没说。
四叔和四婶终于在半小时后匆匆到场。穿着晚礼服化了精致妆容的四婶进门的一刹那,永幸注意到爸爸用嫌弃的眼神又斜了妈妈一眼。
那顿饭最后果然还是妈妈埋单。
四婶是四叔离婚后新娶的妻子,比永幸妈妈小八岁,而且什么家务都不做。
除了四叔之外,亲戚中间,姨妈、舅舅、姑姑都离了婚。永幸的父母没有离婚,在外人眼里已经是相当幸福的一对。
但是,仅仅不离婚就算幸福吗?
永幸坐在大厅的一角,远远望着人群中洋溢着幸福微笑的身着美丽婚纱的堂姐,目光中没有半分羡慕的涟漪。
“好羡慕你爸妈。”里佳一边翻看婚宴照片一边得出结论。
永幸一头雾水:“欸?”
“你看啊。无论在哪张照片里,总是站在一起。”里佳随便抽出几张照片扔给永幸。
女生一张张仔细看过,果然像里佳说的一样。
但是,只有永幸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他们总是站在一起”,而是妈妈总是安静地微笑着站在爸爸身边。
永幸把照片归拢起来:“是呢。我爸爸妈妈一直感情很好。”
“看到你爸妈才知道原来爱情是可以天长地久的。跟我说说你爸妈以前的浪漫往事嘛。”
永幸笑笑:“没什么浪漫的吧。我爸爸家特别穷,出身农村。可是妈妈家境却非常好。所以妈妈是不顾家人反对和爸爸结婚的。为此外婆生了气,十几年不和妈妈来往,近两年才有了些走动。”
“果然呐!”里佳一惊一乍,“我一直都觉得你妈气质特高贵!第一次到你家蹭饭吃我还吓了一跳,端上来的菜全都和五星饭店一个规格。”
永幸的脸上稍稍敛出弧度:“我妈妈炒青菜都会选雕花玻璃盘来装。”
“要命的是厨艺无敌!”里佳做出夸张的表情,“你爸当年哪来那么好福气?”
“年轻时妈妈很漂亮……”
里佳插嘴:“现在也很漂亮。”
“……追求者超级多,爸爸只是其中一个。本来妈妈也不会注意到他,但我爸爸有个大学同学也在追求我妈,在妈妈面前说爸爸坏话,说他家穷得锅底朝天。本想挑拨离间,结果弄巧成拙。他说我爸爸读书时过年没有钱买车票回家,自尊心又特别强,本地的同学喊他回家一起过年他都不去,年三十买了两个馒头一个人缩在寝室里。北方天气冷,大年初一那两个馒头早冻得像石头一样硬,咬都咬不动。‘搞笑伐?’那个人用嘲笑的语气问我妈妈,可是,妈妈却感动得哭了。”
“……好感动。灰少年的故事嘛!”
“据说,就是这样开始交往的。”
里佳突然想到什么,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
永幸好奇,再三催促下,里佳才八卦地说开:“从某种程度上说有点像你和陈弋哦,你们,说不定以后也会像你爸妈那样幸福的呀。”
是么?
永幸没答话,笑容里融混一点苦涩。
结束了物理科月考,松了半口气。女生们一堆堆地聚在一起堵在教室门口对答案,永幸从人群中挤出来,一回头就看见陈弋。
“考得怎么样?”
“别提了。”女生泄气地两手一摊,“选择题错了一半。”
“怎么会?连我都不觉得难!”男生惊呼道。
“确实不难,可我就是对选择题没辙。感觉ABCD都在热情地朝我招手,恳求着‘拜托选我吧’。”
“什么啊?”男生光顾着笑,没看路,要不是永幸拽住他,铁定已经撞上墙,“你想法还真科幻。”
“接下去还有最不擅长的数学,想想都头痛。”女生苦着脸,伤脑筋地按按太阳穴。
校园里溜旱冰的低年级男生拉风地从身边疾驰而过。陈弋揽过永幸的肩,换位到她左边:“下午自修课一起复习数学好了。”
“唔。”永幸高兴地往前蹦跳了两步,转过身朝向男生倒退着走,“有你在我就不怕啦。”
“我成绩比你烂多了好吧,更别提对付不了你脑袋里那些会招手的选择题。仔细回想起来,似乎你每次吃饭都不自己选菜,直接要和我一样的种类。”
选择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一旦选错需要承担的后果。
物理考试或者数学考试或者午饭,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面前的歧道。
陈弋看看手表,寻思交个作业花去三十多分钟是不是时间太长,掏出手机拨出永幸的号码:“又迷路了么?”
另一头果然传来女生苦恼的闷声:“嗯。”
在学校待了近三年,眼看着半年后就要毕业,居然还不断迷路。
“说说身边都有些什么标志吧。”陈弋拉开座椅坐下,将手机换到另一边。
“唔……身后是‘大白馒头’,左边有‘米奇’。”
男生自动在脑海中转换成便于理解的语言。大白馒头,中央大楼顶端的半圆形天文台。米奇,三个圆形路标构成的组合。大致了解了她的方位。
“你左转,往前走到第一个楼梯口,上三楼,然后不要转弯直接往前走,看见女厕所后左转再上楼梯。”
“然后呢?”
“然后就可以看见我了。”男生一边说一边推门走出教室,靠在走廊的扶手上。
阖上手机后,出了点小意外。三班的凉景正巧路过,看见陈弋后不仅打招呼并且停了下来:“啊呀,好久没见着你了。”
面对前女友,陈弋的表情有点尴尬,判断永幸马上就要出现,不仅可以看见自己,而且还会看见凉景。想及早结束对话,敷衍地“嗯”了一声,潦草地笑了笑。
可是越期待什么越无法如愿,凉景并没有结束对话的任何意愿。
总之,当永幸按照场外指导成功找到正确的路线,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看见的是凉景拉着陈弋冬季制服衣袖的画面。
一瞬间,三个人同时僵在原地。
凉景和陈弋的关系,永幸是知道的。在陈弋之前,永幸也有交往的男友,不过他又傲慢又粗心,所有人公认,他对永幸差劲极了。
当时的陈弋问永幸:“你到底看上他哪点啊?”
女生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他帮我占座啊。”关怀只有这么点,少得可怜。
很多选修课都需要占座,可是这构不成交往的理由吧?陈弋露出“彻底被你打败了”的表情,过了片刻敲敲永幸的课桌重新引起她注意。
永幸抬起头。泛滥的日光擦着窗棂漫过男生的瞳仁。
陈弋郑重其事地说道:“跟他分手和我交往吧。”
“欸?”一瞬间的错愕。
“我帮你占座。”
一点也不浪漫的告白。
其实,是怎样开始的一点也不重要。
在漫长缓流的时光中,陈弋对自己的好,一点一滴无声地累积起来,不可能感受不到。
他从不嘲笑女生童话般的精神世界,认真地对待她的每句话每种想象。
为她暖手,分给她大半雨伞,习惯性走在她的左边。
懂得她每一个眼神每一种语调背后的涵义。
说过无数的话,但只把温柔语气留给她。
但永幸记得最清楚的却是最初的那句“我帮你占座”,毫不花哨,可每当想起,温暖就像夏日的爬山虎安静又迅速地覆过心脏。
“其实你很介意吧?干吗不质问我呢?”陈弋终于忍不住,阖起数学书,重新提起中午意外发生的事件。
永幸看向较真的男生,微笑着摇摇头:“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啊?”反而有点失落的神色。
“因为,你说过,我可以相信你。”
永幸的妈妈在大学时有感情很好的恋人,因缺乏信任和年少气盛而分手。永幸从妈妈同学口中听得不少他们的故事,在心里描描画画勾勒出那个人的形象。
虽然情感亲疏让永幸无条件热爱爸爸,但不得不承认,那样温柔的人才是真正适合妈妈的存在。
妈妈没有出席学校的二十年同学聚会。永幸非常不解,好歹也会期待见一面吧?
可是妈妈说:“再去见他是对你爸爸的不尊重。”
而爸爸那边的版本则是,当年祖父祖母也反对他和妈妈的婚事,农村人并不觉得女人漂亮是桩好事,而且嫌弃永幸的妈妈“病怏怏,一看就活不长”,家里做主给爸爸重新介绍对象,可是爸爸死活连面都不愿见。
两个人相爱,就是目光仅仅停留在对方身上,并且相信对方的目光仅仅停留在自己身上。
然而,守着信任就可以得到幸福吗?
聚餐时永幸父母差点吵起来。
因为爸爸强迫妹妹给四叔敬酒,妹妹不愿意。妈妈阻拦道:“嗳,算了啦。小学生喝酒会喝坏脑袋。”
爸爸凶狠的眼神横过来:“你懂个屁!哪有你这样教小孩的?不尊重长辈再聪明也没用!”
妈妈忍着气给妹妹多夹了几筷子菜。
回家的路上,妈妈牵着妹妹走在后面,永幸和爸爸保持同样的步幅和速度。
永幸挽过爸爸的手:“爸,你不要老在外人面前凶妈妈,她又不是你的晚辈。只有素质低的人才要靠贬低女人抬高自己来树立威信。你这样做只会衬托妈妈的涵养、显露自己的差劲。”
永幸仰头看看爸爸的侧脸,他紧抿着嘴毫无表情,好像是听进去一些。永幸继续说:“前几天去给妈妈买车,明明是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可是爸爸却对外人说‘买高档车她配得上么’这种过分的话。这样的爸爸,让我觉得很失望……”
爸爸突然抬起胳膊甩开女儿,让女生的话戛然而止。
“又是你妈教你说的吧?”
永幸愣住,抬不起脚步。
眼见着爸爸独自气急败坏地踩着积雪走远,道路上留下两串脚印。
二十年前,有个女人决心让自己的足迹和一个男人的完全吻合起来,她留在这个充满温暖的世界里,她选择期待幸福,她和这个男人一起许下承诺,无论环境是好是坏,是富贵是贫贱,是健康是疾病,他们都会彼此相爱,彼此尊敬并彼此珍惜,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