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没有得到过任何亲友的祝福,但后来他们的女儿慢慢长大,翻出他们泛黄的结婚照,还是看见了当时他们幸福的微笑。
为什么二十年以后,一切变成了这样?
--你闭嘴!
--你懂个屁!
--你配得上么?
没来由的呵斥句句重击在心脏最柔软的部分。当初那么多那么多温柔的话语,怎么都变成了电话里无尽的忙音?
爸爸在外面应酬过了午夜,妈妈怎么打他电话也不接,听筒里一直传出忙音,让人心急火燎,生怕他喝多酒出什么意外。安排妹妹睡下后,永幸和妈妈分头去找爸爸。
“真要喝多了就直接拉他去医院洗胃,你要保持手机开着,方便联系。”临分别前妈妈嘱咐道。
永幸在寒冬的夜幕里一个人走了很远,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无助感涌上心头,特别想找人说说话,可是朋友们都不行。
因为永幸一直对大家说自己的父母恩爱得像模范夫妻。
明明很难过,却总是装作幸福。
与其说是向大家描述事实,不如说是在描述奢望幻想。
永幸坐在冰冷的人行道的边缘,拨出陈弋的号码,不想对他说什么,只想听听他的声音,尽管已经是深更半夜了。
陈弋在自己号码薄里的称呼是“阿弋”,因为早前发现自己在对方手机通讯录里的称呼是“阿幸”。
“太土了,你从来不会这样叫我的。”永幸颇不满意这个昵称。
男生无奈地耸耸肩:“没办法啊,我的手机没有特别联系人、快捷拨号那些功能。”
“和这有什么关系?”
“因为如果第一个字是‘阿’,就可以排在第一个了。”
排在第一个啊。
永幸看着自己手机屏幕中央跳动出来的“阿弋”两个字,忽然湿了眼眶。
料想他可能已经关机睡觉,没想到根本连一声忙音都没响就听见了男生的声音:“永幸么?出什么事了?……你说话啊……这样很吓人呐,说话啊。”
女生的确想说句话来着,可是张开口却突然拉出一声哭腔,之后就怎么也不受自己控制了。
午夜的寒冷街道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女生抱着手机低下头拼命掩住嘴,最后却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在很远很远的将来,你还会爱我吗?
你还会尊敬我珍惜我吗?
你能够告诉我,幸福到底值不值得期待吗?
你能够帮我判断,我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吗?
还是你也不知道答案呢?
吹了冷风,加上心情糟糕,永幸大病一场,刚开始是激烈的发烧,后来变成漫长得好像永远痊愈不了的咳嗽。陈弋一直在身边,每天送来梨汤。
永幸诧异他是给宿管下了什么魔咒,每天都特许他进女生楼。陈弋笑着故弄玄虚:“反正我是有办法的。”
女生大口大口灌下梨汤,刚想说话,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陈弋拍着女生的脊背:“你少说话啊。”
可是劝阻无效,永幸是拼了命也要给出那句评价:“什么都有办法,感觉就算人类滥用核武器最终倒退到史前文明,你也死不掉。”
“你这算夸奖么?”
校园里四处可见的肥胖的白鸽“哗啦”一声擦着窗户飞过,吓人一跳。
“我就喜欢你这些。”
男生的深色制服下露出衬衫领子,白色的。光线从背后的窗外涌进来,白色的。被照亮的浅浅的微笑,明晃晃的,白色的。“喜欢我,光是因为命长?”
“欸?你不要断章取……”女生着急着解释,却被男生毫无征兆靠上来的唇截断了尾音。思绪瞬间被从大脑里抽离,轻柔地,飘向无穷远。
没有办法呼吸。心跳变成了毫无章法的节律。体温顾不上周围冷空气的悉心安抚,陡然上升几个刻度。血管里温热的液体四下乱窜。一切的生命体征,都变得不像是自己。
世界安静下来,没有一片弦音。
只不过轻轻碰了一下而已,脸却不受控制地红到耳根。
男生的表情像是恶作剧得逞,但说出的话却是温柔的:“呐。如果我有办法活下去,也不会让你死掉。”
核武器现在控制得很好啊,搞什么世界末日的戏码。
女生忍不住,伴着轻微的咳嗽笑起来。
“怎么?”明明说出的是抒情得要命的告白,却惹来对方的“嘲笑”?男生有点泄气,不知道错在哪里。
永幸笑着微眯起眼:“叫你不要抽烟了。”
陈弋走出英语办公室,满不在乎地把没及格的考卷揉成团塞进口袋,单肩挎着书包四下望,远处有几个别班经常一起厮混的男生正朝这边招手。
“等下去网吧吧。”为首的一个男生说道。
陈弋看了眼手表:“我要送永幸回去,晚上再说。”
对方露出无奈的神色:“你小子被老婆催眠了吧!”光说不解气,伸出拳来打了一记。陈弋笑着把他挡开。一团人在办公室门口闹嚷起来。
英语老师从老花镜后朝窗外走廊打量,认出刚从自己这里离开的男生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正准备上楼回教室喊永幸一起回家,突然听见熟悉的女声从相隔不远的班导办公室传出来。陈弋迟疑着放慢脚步在窗口停下,果然里面的人是永幸。
男生背靠着窗沿站着等,本来没想听里面的对话。
“我不是反对你们谈恋爱,可是要谈也要找合适的人吧?
“……你跟他在一起只会受他影响。永幸呀,你一直都是让人省心的好学生,怎么会犯这种错。
“……整天坑蒙拐骗打家劫舍的,根本考不到像样的大学。你么不用说,我们学校冲状元全指望你了。到时候还不是要分开?现在这样都是浪费时间的……
“人也分三六九,不是一个层次的话都说不到一起,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该很明白才对啊。
“……”
被指责多了,也就麻木了。听班导这么喋喋不休地贬低自己,男生倒是没什么不习惯,他所有的担心,不过是永幸被说教,感到为难。
“你看看这次月考你们俩的成绩。”
不用看,陈弋也知道是班级第一和倒数第一的差距。
“他有什么好啊?你还是太单纯,怎么会跟这种人搅在一起!”
班导越说越激动,骤然拔高了音调。
“……没有。”一直没吭声的女生突然冒出两个微弱且莫名其妙的音节。
男生往办公室里看。永幸正低头背对自己这边,看不见表情。
“他没有整天坑蒙拐骗打家劫舍。”终于顺利把意思表达完整。
男生看着班导突然变掉的神色感到有点好笑,一点点温暖翻上心来。
“陈弋是温柔善良的人。”永幸忽然猛地抬起头,直视着班导用逐渐放大的声调说道。
这下连男生都觉得意外,离开倚着的墙,手撑着窗缘,探头努力想找个能看见永幸正面或侧面的角度。
女生兀自说下去:“他很单纯,讲义气守信用,他能力有限可是他愿意帮助别人,他比任何人都直率真诚,他把我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不擅长甜言蜜语可我知道我就是最最重要……他只是有点不爱读书而已,可那又怎样?”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他的好你们全看不到。”
你们全都看不到。
十二月的天黑得特别早,陈弋站在色调浓重的背景里,头顶上云朵像一团团浓墨把整个天空漆得泻不出光。
没有任何光亮的世界。
消失了温度,继而归于彻底的安静。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永幸从办公室里出来,在门口倔强地抹掉眼泪,抽抽鼻子后毫不迟疑地往教室去,走得很快,几乎半是在跑。那一瞬间,陈弋觉得她浑身从里到外散着淡薄的光线。
虽然淡薄,却是明媚温暖的光。
陈弋眼睛里涨满浓重的白雾,差一点就要凝结成水滴淌出来。追上去扣住女生的手腕,稍稍用力就把她拉进怀里。两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被黑暗吞没的世界在身后重新显现出柔和的轮廓。
两个世界么?根本就不对。
我们遇见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自己的同类。
你不是在听到对方说“我身后是大白馒头”的时候说“你脑子有问题啊”的人,你说:“你左转……”
我不是在听到对方说“我帮你占座”的时候说“开什么玩笑”的人,我说:“好。”
--如果我有办法活下去,也不会让你死掉。
周五的课上到第三节,爸爸突然打来电话,虽然手机已经调至震动,但永幸第一反应还是手忙脚乱地把它掐断了。正在懊恼,马上又接到第二通来电,还是爸爸的手机号。料想应该是有什么急事,永幸举手向老师请了假,跑出教室接听。
“喂?爸爸。”
“你妈联系过你么?”连称呼都直接省略了。
“没有啊。出什么事了?”
“噢,那没事。”说罢便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不可能没事。永幸立刻拨出妈妈的手机号,无人接听。又打了办公室电话,妈妈的同事接的,给出的也是“不是请假在家么”的无用答复。
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永幸心乱如麻,但目前看来自己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回教室继续上课。自然也听不进授课内容,老师变成了直立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她心里揣不下那么多滑稽的比喻,坐也不是趴也不是,每隔五秒扫一眼自己的手机。
课后再打妈妈的手机,还是无人接听。
忐忑不安地捱到傍晚,女生意外地接到姨妈的来电:“放学后到我家来一趟吧。你妈妈在这里,不过暂时别告诉你爸,她还不想见他。”
“嗯。好的。”急于想弄清发生了什么的永幸没来得及跟陈弋说一声就拽起书包匆匆赶往姨妈家。
“昨天半夜过来的,你爸实在太不像话了。在家吵起来,你妈想不开,喝了很多酒,一直在哭,你去劝劝她。想想看,你妈也是够苦的。”
永幸推开房门,妈妈靠床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
女生跑过去抱住她,鼻子不争气地发酸,想劝她别哭,自己却哭了起来。不知哭了多久,才听见旁边响个不停的手机铃声,永幸抓起手机,看见屏幕上提示“26个未接来电”,一行一行向下查看,除了自己打的两个,其余全是爸爸的号码。以及,来自爸爸手机发来的一条短信--
“老婆,我爱你。你快回来。”
瞬间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是爱么?
像歌里唱的那样,爱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成了反复伤害的借口?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让生活变沉重的负荷?
已经不能称之为爱了。
人的一生太漫长,数不尽的琐碎日常掺着纷争矛盾,搅乱了曾经单纯的悸动与憧憬。相爱的双方在动情的一瞬总说彼此是“命中注定”,有点宿命有点矫情,也分辨不清是命中注定的幸福,还是命中注定的伤痕。
即使有朝一日终于看清了真相,她已经放不下羁绊,习惯了没有底限地迁就,淡然一笑中含混了多少无奈:“我不会离婚,为了我们家永幸和永安的幸福。”以及,她已经不再提起的“我曾经的幸福”。
和妈妈一起走出姨妈家时,永幸感到整个世界前所未有的寒冷。内侧口袋里的手机贴着皮肤震动起来,是陈弋。
“今天怎么突然一个人跑了?”
“嗯……家里出了点事。”
“没事吧?”那边的语气瞬时也跟着紧张起来。
“已经……没事了。”
“噢,那就好。对了,明天平安夜,一起过吧,能从家里出来么?”
永幸数着脚下走出的步数沉默许久,才回答:“好。明天见--”
“那么,明天见。”
陈弋到底是男生,完全没有觉察女生最后一个拉长的尾音其实是哭泣的前奏。在陈弋永远无法理解的世界里,永幸独自被难以言喻的绝望湮没了。
大四那年的平安夜,永幸和几个要好的女孩子一起去看电影,出影院时忽觉恍如隔世,短短一个半小时里,整个世界被白色大雪覆盖了。女生们兴致上来,嚷着不想回学校要去教堂。
永幸摇着头说太冷了,要先回去。目送她们蹦蹦跳跳走远后,永幸想起该给家人打个电话,是爸爸接听的。
“爸爸圣诞快乐!”
“嗯,你这么晚还在外面?”听出了街道上的杂音。
“我和几个女同学出来看电影,马上就回去了。”
“怎么老是和女同学一起玩?这么大了也不交个男朋友,读书都读傻了。”
永幸笑着没有回答,转而问:“过节爸爸给妈妈买礼物了吗?”
“礼物?”语气仿佛是在谈论非常可笑的事,“干吗给她买礼物?是耶稣过生日又不是她过生日!”
永幸还想笑,却牵不动嘴角,无意识地又接了几句,阖上手机盖。仰起头望向纷扬大雪中通体明亮的教堂,安静地度过漫长的几秒,然后转身离开了。
还没有被踩实的雪道上,只留下自己一个人的脚印。孤单的,长长的,一直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绚烂的烟花在身后的深沉夜幕中不断绽放,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其实你所知道的故事曾经是那么浪漫,浪漫得如同虚构,估计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年轻时的妈妈曾患上胰腺肿瘤引起的糖尿病。转了四五次院,都给家人下了病危通知单。爸爸却不放弃希望,就算她一直昏迷十几天醒不过来,也一直守在她的病床旁。
上苍真的是可以被感动的。
妈妈睁开眼睛,白色病房中央站着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他对她勾起嘴角,紧紧拥抱失而复得的她,说出奇迹面前的第一句话--
“我们结婚吧。”
是怎样开始的一点也不重要。
过程中有无数大同小异的歧道。
但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到永远,这是一切童话的结局。
只是做出选择的公主不知道自己是无法一直生活在童话里的,终有一天,她要明白现实的重量。
总有些人,无法直面那残忍的“终有一天”。
总有些结局是,王子和公主混在喧嚣人群中,站在教堂中央祈祷。
女生望向男生,他的侧脸深邃而美好,长长的睫毛在年轻的脸孔上洒下细长的阴影。
他向自己看过来,瞳孔里映着自己的身影,满满当当快要溢出来。
他的承诺温柔地自“long long ago”开始,至“forever”终结,足够跨越彼此短暂的一生。
永幸明知道陈弋就是最爱自己、也是自己最爱的人,是每天对自己微笑、也是能够让自己每天微笑的人。
可是,她对他最后一次勾起了嘴角。
她对他说的道别语,让全世界最美好的爱情在一瞬间失去光泽,变得苍白无力,搁浅在了寒入骨髓的平安夜。
--我可以相信你,可是我不能相信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