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童心和生活之趣的人,善良和勇敢才有根。
2月底,我一到拉萨,见到处都是狗,甚是吃惊。到藏族伙伴家里去拜访,门口趴着狗,屋里拴着狗;上街吧,街上的狗成群结队,临街不少人家的门口竟卧着七八只狗;到寺院,如哲蚌寺,狗更多,足有百十只。可能是因为数量太多,和人较亲近的缘故,这里的狗均不咬人,也不叫,见了生人竟也相安无事。我明白,这和藏族过去的游牧生活有关,主人对狗,狗对主人,都有一种相依相靠的情感,互不离开了。
待5月中旬,我从珠穆朗玛峰下山时,才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人与狗的这种情谊,这便是我说的“狗情”了。
所有的登山者,都对狗特别喜爱。进珠峰的最后一站是协格尔,队员兼司机薛云一到协格尔宾馆便六神无主,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四处寻觅。第三天进山时,他终于如获至宝,怀里搂着一只小小的黄狗上了车。这是他向宾馆的主人借的,小狗降生才两个月,像只小弱猫。他开着车,一边艰难地翻越道道雪山,一边不时停下给小狗喂水喂吃的(5月下山后,他在拉萨向别人要了一窝刚出生不到半月的小狗,说要开车带回北京。跑到街上买来了奶粉和婴儿用的奶嘴,边用嘴咂咂那奶嘴通不通气,边说:“行了!路上它们有救了!”)。快到珠峰时,冰河横路,只好在冰雪中扎营修路。人都只得钻进凑合搭起的帐篷去睡,晚上里面结着冰。但这小狗特殊,睡在暖和的汽车里。
终于进了珠峰,扎下了大本营。我们这支队伍到得最早,整个珠峰地区冰天雪地,见不到一个外人。队员们在帐篷里吃饭、休息,就全都围着这只小狗。大家要给它起个名字,王勇峰笑着说:“不用起了,薛云对它那么好,像爹似的,也叫薛云吧!”薛云一乐,慢悠悠地说:“这狗什么颜色?黄色。南方人发音黄王不分,咱姿态高点儿,叫它黄勇峰吧!”两人就争着朝小狗乱叫。大家哈哈大笑,小狗呢,望望他们俩,谁也不理。几天后,王勇峰和登山队员上山建营修路去了。薛云在大本营天天“黄勇峰、黄勇峰”地叫这只小狗,他吃睡都和小黄在一起(小黄睡在他的床下,垫着薛云的行李包),很快“阴谋”就得逞了--再一叫“黄勇峰”,小狗马上就有反应,知道叫它。不久,无论是谁,只要一唤“黄勇峰”,小黄便一蹿一蹿地飞快跑来。连台湾队长李淳容也笑着对小黄叫起了“黄勇峰”。
到珠峰没多久,就赶上了大风暴和暴风雪。我的高山反应还没有过去,最痛苦的,是严重的记忆缺失。多少次,半夜憋得坐起,耳边只有海啸般的风声,昏昏然望着被风暴鼓扯的帐篷,不知身在何处,有种被抛隔人世之感。这时,唯有清清楚楚地听到小黄的呜叫(它也是缺氧难受吧),才知自己尚在人间,心中安慰了许多。
小黄一天天长大,伙食好,它吃成了个肉滚儿。它开始淘气了。早上,我们钻出睡袋,常常下不了地,鞋和鞋垫每每失踪。它把鞋叼出去,扔得这里一只,那里一只。但不论谁的鞋丢了,都欢天喜地地蹦着一条腿到处去找。小黄还跟着去看,像故意气你一样。我们穿上鞋,便开始追它,它跑得飞快,眼看要被追上了,便就地一滚,躺在地上四爪朝天耍赖。它给冰雪世界里的我们带来了多少欢乐啊!
不到两个月,它长成了小半大狗了,白天黑夜,外面一有动静,它就跑出去汪汪乱叫。它会看家了。一天,它对着东山头不住地叫,我们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什么。待谁也不再理它时,我吃惊地发现东山头翻越下来三只岩羊。又一天,两个美国姑娘来了,是旅游来看珠峰的。小黄一叫,把她们吓坏了,不敢过来。我们喝住小黄,请她们进帐篷做客。小黄很有意见,她们在,就是不进帐篷,怎么唤也不进。待她们一走,它不满地哼着跑了进来。
珠峰有一种雪鸡,很漂亮,是吃雪莲长大的。一天,我提着枪上了山,想打一只。小黄紧紧跟着我,跑几步,就四处张望。这是我唯一一次独自上山。队里对我有规定,绝不许我擅自上山,怕出危险。
这次好不容易说服了队里,有小黄在,我并不怕。翻了几道山梁,山势越来越陡。突然,我在前面不远处发现了一群雪鸡。一只公的领头,它带着鸡群走一段,便猛然伸长脖子四下张望。我再卧倒,再隐蔽,也逃不过它的眼。越追海拔越高,我头上已是一处悬裂山体,这是很危险的地形了,经过时都要快速,且不得有一点儿响动。我眼中只盯着雪鸡,已忘了一切,贸然开了一枪。枪声响极了,回声传出很远很远。我正要向前去看打中没有,身边的小黄突然狂躁不安起来,乱蹦乱跳,绕着我转了一个圈,便飞一样地向山下奔去。这异常使我一愣,我停下了脚步。就在这时,极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嘎啦啦一声巨响,头上的山体裂开来,形成了可怕的山崩!我吓得魂飞魄散,拖起枪便横着向北猛跑,只听见背后轰隆作响,石头滚下来了。潜意识里我感到完了,我跑得再快也赛不过滚石的,鸡蛋大的石子砸到脑袋足以要人的命,更别说上面滚下的一山石头了!我实在跑不动了,就躲在一块几百吨的巨石下,听天由命了。终于,响声渐渐停息,这时我才感到后怕。假如小黄不出现异常反应的话,我再向上走,进入石崩区,还出得来吗?它救了我一命!连很远的大本营的伙伴都听见了这响声,全跑出来往山上看,急坏了,也吓坏了。
多亏了“黄勇峰”!
而那个难忘的5月5日,当王勇峰等六名突击队员终于在冰雪生死线上搏斗前进,成功登上珠穆朗玛峰顶之时,我们在大本营通过高倍望远镜看见了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刻。我们欢腾跳跃起来,小黄也又蹦又跳,撒起了欢。
王勇峰下山了。他的脸、手、脚都冻伤了。尤其是脚,近三度冻伤,之后要截趾。他手脚都缠着绷带,躺在帐篷里的床上。屋里就我们两人。我伏在木箱上赶稿子,他呆望着帐篷顶,痛苦地侧了侧身,冻伤痛得他直咬牙。
这时,帐篷门的帘儿一动,小黄拱进来半个脑袋。
王勇峰一看,乐了:“薛云薛云,进来!”他举着缠着绷带的手唤道。
小黄望望他,没动。
“他妈的,黄勇峰!进来!”小黄马上进来了,走到他的床前,立起一坐望着他。
王勇峰一看没外人,对小黄说:“黄勇峰,你是怎么回事?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叫哥们儿我的名字?别人再叫不许理他们,听到没有?--唉,叫就叫吧,叫黄勇峰、王勇峰都无所谓,哥们儿不在乎了。你这个偷人名字的小东西……”我在一边开始还偷着笑,笑得实在憋不住。渐渐地,我笑不出来了……我看到了一个登山者,一个经历了九死一生之后的登山英雄,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一种童心和生活之趣。有点童心和生活之趣的人,善良和勇敢才有根。
珠峰两个半月的登山生活结束后,我们带着小黄离开了珠穆朗玛峰。小黄怎么办呢?薛云将它送还给了协格尔宾馆--当时就说好是借的。但小黄却一步都不肯离开我们。我们离开协格尔的时候,主人没办法,只好将它关在屋内。我们走出了很远,还听到它凄厉的嚎叫和抓门声……上车了,每个人的心,一下子感到空落落的--我们的队伍里,缺少了一个和我们朝夕相伴近三个月之久的成员,尽管它是一只黄色的小狗。
别了,珠峰,西藏;别了,小黄,黄勇峰。小黄,我们毕竟是有一段情谊和缘分的,对珠峰,我们不会忘记;对你,也同样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