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醒来的时候,听到的是心电图"嘀......嘀......嘀......",很有规律,强劲有力,隔了一会儿他才听到银子的呼吸。这么多年上下铺的兄弟,他听得出那呼吸属于谁。
他不急着睁开眼睛,可还是睁开了。他面对着窗,窗外已是一片艳阳,隔着淡绿色的百叶窗,他依旧分辨出那是阳光的温度,那是阳光的味道。床头柜上摆着一束马蹄莲,雪白的颜色,圣洁美丽。他吃惊地看着那个花瓶,竟是铜的,像古装戏里的家什。
银子的身影就映在这铜花瓶之上,他正盯着显示器看。阿飞笑了一下,感动。他很想说几句笑话,开开银子的玩笑,轻松一下。死里逃生是好事,谁都不该这么沉重的。可是他刚要转身就觉得头很疼,发晕,发涨,脑袋里面塞的是黏稠的物质,总在荡来晃去。
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门,阿飞马上把眼睛闭上。他害怕此时进来的是夏天,没有原因,就是不想看见她,现在还不想。银子开了门。
"Dave,你来了。"银子悄声说。
"他醒了吗?"对方也压低声音。
阿飞偷偷地睁开眼睛,铜花瓶上显出的是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人显得有些呆板,不过和他的身份倒很配。银子回过头看了阿飞一眼,摇了摇头。
"他的检查报告出来了。"Dave拿着一个病历夹。
"怎么样?"银子关切地问。
Dave却沉默地摇摇头。
"他的胳膊倒是没有什么,只是普通的骨折,一个月就可以拆下石膏。他的身体很强壮,不然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不会只受这点伤。"
"他们很幸运,那棵树救了他们一命。"
"可是他的脑部......"
"Dave,我们出去说。"
银子感到不妙,生怕他说出什么被阿飞听见,便打断了他,推着他往外走,临出门还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阿飞把眼睛闭得死死的,连呼吸都停了。门外的声音很小,却不是完全听不到。
"我们去你的办公室说吧。"银子说。
"不行,那里还有好几个病人,我一进去就会被他们缠住,没办法和你说话了,还是在这里吧。"
"他头上的伤......很严重吗?"银子忐忑地问。
"我知道你们是好哥们儿,所以......"
"Dave,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后面的话,阿飞听不到了,他却可以清楚地听到那"嘀、嘀、嘀"的声音加快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银子的声音发抖。
"Dave,我知道你在美国待了很多年,可现在不是你开玩笑的时候。"
"你可以去别的医院检查。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们的检查结果肯定和我的一样。"
沉默。
"对不起,Dave。你知道我不是怀疑你,你是脑外科专家,'大老美'都把你当神仙,我只是......"
"我理解你的心情。"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你知道,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把握,我就会上手术台的。"
"他连百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了?"
难言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阿飞可以想象Dave是怎么摇头的。
"Dave,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这么小的一个东西,还没有樱桃大,怎么会......"
"银子,你冷静点!别吵醒病人。"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阿飞听着银子的声音忍不住有点鼻酸,有谁能够想象叱咤风云的戚先生竟会用乞求的语气和别人说话?
"让他开心。"
"他会很痛苦吗?"
"开始会感觉头晕、恶心;到了中期会间歇性失明,这是肿瘤压迫视神经造成的;再往后就是永久性失明;最后......"
"怎样?"
"还得看发展。"Dave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语气中没有一点希望,"如果压迫到中枢神经,就会成为我们常说的'植物人';也可能会突然颅内大出血,那样就......现在还不能肯定。"
过了良久,银子才缓缓地说:"谢谢你,Dave,你去忙吧。我想在这里静一会儿。"
阿飞沉沉地合上眼皮,想象着自己成为植物人,或者死掉的样子。不!那并不是最可怕的,那时他已经没有感觉,不懂什么叫害怕。可怕的是他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有感觉的那段日子,那才是真正的可怕。世界是望不到头的黑暗......
现在,他该怎么办?去死吗?如果他有勇气,他早就做了,缆车坠落的一刹那他就该跳出去,摔得血肉模糊尸骨无存。他还不能死,他亏欠了别人那么多,他的死不是所有亏欠的完结,而是罪恶的开始。活着吗?知道自己就要死了,这生的日子还有什么味道?余生的第一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一阵晕眩袭来,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跳跃。庄美娴怎么样了?她流了那么多血......为什么要让一个时日不多的罪人活着,却剥夺一个花样女孩生的权利?
着陆了,真的着陆了。睁开眼睛,太阳闪着光芒躲在云里。可是,它在!它在云里,它在那里,它不再掩藏自己,他可以看见它!
阿飞痴痴地看着它,看着它,不动也不想,只是那么看着它,看着阳光!
有那么一刹那,阿飞怀疑自己看到的不是阳光,而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记忆中的世界应该是水做的,那里没有阳光。难道是到了天堂?怎么可能?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怎么能进天堂?
头痛适时袭来,让他暂时忘记了思考,他习惯性地抬起右手,却疼得不能动弹,左手往脑后一摸,手掌上全是暗红色的鲜血。浑身开始有了知觉--疼,他突然发现庄美娴不在他的视线中!
庄美娴的半个身子悬在缆车门外,Lucky围着她的腿跳来跳去,样子很着急。阿飞直起身子往门口挪,想把庄美娴拉回来,却发现她的裙子一片殷红。他吓坏了,拼命把庄美娴拉回来,却不知为什么,缆车也跟着他一起摇晃。庄美娴被他拉回来,脸上胳膊上都有划伤,他有些心疼,紧紧地搂着她想回去的办法。就在此时,他一眼瞥到了门外--一片无垠的绿色,缆车竟落在了树冠上!
小Lucky大概以为到了陆地,这里有它熟悉的绿色,它向门口奔去,缆车也跟着一起倾斜,倾斜......
"Lucky!别动!"阿飞不顾一切地喊。
Lucky乖乖地退回来,可惜已经晚了。他们的人先掉在树上,接着又摔到地上,两个人都昏了过去。Lucky却如它的名字一样幸运,它跟着缆车一起掉到地上居然毫发无伤!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银子率领的搜索队就是因为发现了这只一瘸一拐的小野兔的腿上绑着阿飞的衬衫,才在它的带领下发现了昏迷不醒的阿飞和庄美娴。
它确实应该叫Lucky,当之无愧。
回到病房时,阿飞已经醒了,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银子。
"你这小子不是属猫的有九条命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能活着,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银子笑呵呵地捶了阿飞一拳。
"哎哟!"阿飞捂着胳膊大叫,也是一脸的笑,"臭小子!等我好了的,别忘了,上学时我可是拳击社的社长!"
"等你好了再说吧!现在可是你为鱼肉,我为刀俎!"
"你嘴巴真臭,不和你计较了。庄美娴怎么样了?"
阿飞盯着银子的脸,他脸上的表情不好看,似乎看起来很不乐观。
"她到底怎么样了?她不会是......"
阿飞不敢说下去了。他和庄美娴的接触并不多,也不十分了解她,但他知道她是一个积极乐观勇敢的女孩。她还那么年轻,她不应该......
"她还好,断了三根肋骨,刺穿了右侧一片肺叶,手术挺成功的。只是......"
"只是什么?"
"她流产了。我想,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这是一件谁都没想到的事情,阿飞和银子都有一点不好意思。他们不是她的亲属也不是她的男朋友,议论这样的事显然不合适。
"孩子的父亲是Colin?"阿飞问。
银子吃惊地看着阿飞,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在那种生死未卜的情况下,人与人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可是要他怎么回答阿飞呢?好在阿飞也没有继续问。
"她现在在哪儿?"
"就在你的隔壁。"
"我们去看看她。"
"你可以吗?"
"没问题,只是断了一条胳膊而已。"
"可是你的头......"
"我的头怎么了?"阿飞盯着银子,想从他脸上读出点什么。
"医生说你有轻微脑震荡。"
"轻微脑震荡怎么了?"阿飞穷追不舍。
"也没什么,只不过会有点头晕、恶心,有时还会有点看不清东西。你不用担心,这些都只是暂时的。"
银子轻描淡写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很轻松,阿飞的心却乱了。银子在隐瞒事实!可如果生病的人是银子,阿飞也会隐瞒的。有谁可以残忍到告诉别人:"你就要死了。"阿飞为自己有这样的朋友而高兴,却又笑不出来。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也极少有人认为自己该死。即使知道自己错了,也不愿意把死当做惩罚。活着还有改过的机会,死了呢?就只有带着错误结束,永远是一个做错事的坏人。他没有机会了。
"我们去看看她吧,趁我还能看见。"阿飞轻轻地说。
门被撞开了,阿飞的一只脚还没穿上拖鞋,就闯进来了一个浑身是泥的男人。
"原来你在这儿!"
Colin冷笑一声,冲上来抓住银子的领子。他好像从来不记得他已经在英国待了三年多,应该有点绅士风度,他所有的举动都像是一个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小太保。银子那一下打得也确实重了些,让Colin睡了好几个小时,醒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在医院的停车场里,而银子那辆"领航员"就停在他旁边。银子的车不会无缘无故地停在这里,谁在医院?她得救了?还是......有时候人急起来,智商都会变得偏低。Colin竟忘了到服务台问一下,而是非常没有礼貌地闯进每个病房,连句"对不起"都没有。他没有找到庄美娴,但逮住银子也是一样。
"她在哪!"Colin吼了起来。
"我们出去再说,这里是医院,病人需要休息。"
银子平静地说。他打算和Colin好好谈一谈,谈一谈他和庄美娴曾经有过的那个孩子,谈一谈他们不可知却可努力实现的未来。
银子的话提醒了Colin,他的手松了。是的,这里是医院,穿着病号服的人全是病人。那么,站在银子身后穿着病号服的那个家伙是谁?他为什么会生病?银子又为什么会在他的病房?
"他是谁?"Colin冷冷地问,目光轻蔑充满挑衅,"他就是那个'翁总'?把小娴骗上山的家伙?"
阿飞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左手攥紧了拳头。
"你就是Colin?"阿飞问。
"我就是!"Colin骄傲地说。
"好,你承认就好!"
阿飞猛地上前一步,对准Colin的鼻子就是一拳。在学校时阿飞的左勾拳相当有名,要不是考虑到他是庄美娴最爱的人,阿飞这一拳一定会把他的鼻梁骨打折。尽管有所收敛,他这一拳还是又快又准又狠,Colin没有防备,竟被他从病房内打到病房外。
"记住,这一拳是替庄美娴打的!"
阿飞也从病房里走出来。银子跟在他身后,不打算阻止。他也觉得Colin这个自大自负又爱吃飞醋的家伙应该被教训一下。
Colin捂着鼻子,好一会儿才能把眼睛睁开。眼泪鼻涕一齐流下,糗大了。
"你是她什么人?你凭什么管她的事?是她叫你这么做的吗?"
Colin的拳头也攥紧了,瞄了一眼阿飞受伤的胳膊,终于没有挥出来。
阿飞二话不说,快速冲到Colin跟前又是一拳。这一拳他对准了Colin的下巴,右边第二颗第三颗槽牙就算不掉,也要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