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吉普车像一头受伤的熊在雨里哀号。银子远远地看着那几乎已经辨别不出颜色的车,忽然很想流泪。
阿飞、美娴,再坚持一下,最后一下!我们要你们平安!你们一定要给我平安地回来!
"喇叭好像......不响了?"
"一直按喇叭也会累的。"
"你喊了这么久,你累吗?"
"累啊。"
"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
庄美娴哭喊着扑到阿飞怀里对他拳打脚踢。阿飞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她的拳、她的脚、她的喊叫,却承受不住她的眼泪。那眼泪是希望破灭后的遗物,他也很想哭。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饥饿,不是因为雨!只是因为心里面,那挥之不去的绝望。
"会有人来的。现在雨太大了,他们上不了山。"
庄美娴终于哭累的时候,阿飞轻声说。
"是的。"
就是这么两个字,再也没有别的。阿飞惊恐地看着庄美娴的脸,他看到了绝望,嗅到了死亡。无话可说。庄美娴突然飞快地把头伸到外面,阿飞本能地拉住她,却慢慢松开了手。她只是吐了,空着肚子在这里摇晃,不吐才怪。可他死死地拉住她是为了什么?怕她就那么飞身跳下去吗?如果真到了那一步......
他还欠夏天一个晚上,只欠一个晚上了,老天为什么不肯可怜可怜他,让他实现对自己的承诺?
微弱的歌声传来,阿飞听出是庄美娴在唱歌。她在雨中唱歌,她把歌唱给雨听。那是一首似曾相识的歌,很熟悉,却又很陌生。终于,他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熟悉了!那是银子的歌,唱给他们都喜欢的一个女人的。所以他才会强迫自己去忘记,去让它变得陌生。
......醉了以后就会流泪
数着你给的伤悲
为什么你总让我憔悴
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
......
"你也会唱这首东来东往的《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 庄美娴抬起一双被泪水打湿的眼睛望着阿飞,"你哭了?"
阿飞没有说话,却已经回答。
"我第一次见到银子的时候,咖啡店里放的就是这首歌。我哭了。咖啡店里没有别人,他走过来,在我面前放了一杯'马车夫咖啡',然后嘭地一下把咖啡点着了,吓了我一跳。他告诉我,里面有朗姆酒,如果觉得不够劲儿,他可以把整瓶的朗姆酒都给我。但是,他让我不要再哭了。他说,这首歌的名字虽然叫《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可是他会在意我的眼泪......"
"后来呢?"
"你是问我和银子的'后来'吗?我们没有'后来',我们是朋友。"
"为什么?"
"他的心里装着一个女人。"庄美娴指着自己的心,苦笑了一下,"我的也一样。"
"也许我真不应该来这里。"
"你是因为放不下那个摄影师,所以才来到这里。"
"你是说夏天?我已经让她等了十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那你为什么还来?"
"我无处可去......"
阿飞的声音无比苍凉,庄美娴不再问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结,问是问不出来的。
"你说,我们会死吗?"
庄美娴抬起眼睛望着阿飞,那个迷人的下巴就在眼前,她却再也涌不起任何幻想。她看着他,只是想让他给出一个答案,或者,说确切点,否定她心里的答案。阿飞又何尝不明白她眼里的期待,可他又不是先知,他能给出什么答案?
"如果,在这场雨中,老天一定要毁灭一个生命,我希望他选中的人是我。"阿飞说的是真心话。
"没有人给我们出选择题,我们只能被选择。" 庄美娴的声音比雨还令人沮丧,她却忽然又笑了,"你说,等我们死了,他们发现我们的时候,会不会认为我们是恋人?"她的玩笑并不高明。
"如果是不认识我们的人,也许会吧。"
"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写遗嘱?可惜刚才把能写上字的东西都扔出去了。" 她就没想过她的手里还有一个录音机。
"别胡思乱想了!你不会有事的!你长得这么丑,阎王爷看见你就说了,怎么把这么丑的女人带回来了?我们这里虽说是阴间,可也不能收留阳间的伪劣产品。牛头,马面,快把她送回去!然后你就回来啦。"
他们都笑了,刚刚绽放的笑容却随着一次小小的下降静止在脸上。这不是滑行中的下降,而是垂直的下降。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得到了同样的答案--他们在往下掉!
庄美娴和阿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有Lucky还不明就理地趴在地上啃葡萄叶。
又是一次小小的下降,然后停下。这次他们都看清了。树倒下的位置--电缆在一点点地断开。只是那么一点点,每次都那么一点点,却足以要了他们的命!
"这里有多高?" 庄美娴脸色煞白飞快地问。
"不知道。500米?800米?也许1000米?我不知道。"阿飞也飞快地回答,他们的眼睛都盯在那个缺口。
"我们跳吧,快跳吧!跳下去还有活的机会,这样掉下去只有死!"
"不能跳!千万不能跳!缆车比我们重,我们还没到地面,它就能在半空砸破我们的头!"
"那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庄美娴不可遏制地歇斯底里起来,又是一次小小的垂直下降让她平静了。
"我们在这里呆着,就算掉下去,有这铁皮包着,也比我们身上的肉结实点。别怕,别怕,保持镇定!"
这话说起来容易,可眼睁睁地看着电缆在一丝一毫地断裂,有谁可以保持镇定?
"如果我死了,告诉Colin我爱他,我不应该离开他,我好后悔。" 庄美娴已经开始哭了。
"你就没想过你父母吗?"阿飞忍不住在这个时候还要骂她。
"我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就煤气中毒死了!"
"对不起......"
"别说废话了,你有什么要说的?万一我没死呢?"
"我们都不会死的!"
阿飞突然扭过头定定地看了庄美娴一眼。那一眼很短,最多不会超过一秒钟,庄美娴却从里面看到了希望,生的希望。接着,他飞快地用衬衫包住手,向玻璃砸去。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把玻璃打碎,一个玻璃渣儿都不要留!我可不想落地之后让玻璃割破喉咙!"
"哦!" 庄美娴傻愣愣地答应一声,举起拳头挥向玻璃。
"哎呀,笨蛋!你不是有高跟鞋吗!"
咣啷!这就是庄美娴的回答。
银子和Colin坐在"领航员"里喝咖啡。有时也不能小看马屁精的作用,没有这样的人,银子哪来的热咖啡可以喝?
泥石流渐渐停息,从山坡上流下来的只有水了。Colin死死地盯住山路,酝酿下一次冲锋。
"还要再等吗?"他问。
如果刚才Colin的车还能动,现在他就无须征求别人的意见。刚才,就在他低着头心死如灰的那一刹那,一块半架钢琴大小的石头已经瞄准了他。银子喊了他一声,他猛地抬起头看见了石头,跳车了。车被石头撞得了冒了烟,又被泥石流卷走,最后撞在一棵大树上停了下来。从外观上判断,神仙也救不了它了。Colin则滚到沟里,撞上了那辆该死的"君王"。好在只是擦破了皮,骨头内脏都没事,银子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再等五分钟,老牛还在往气象台打电话。如果还打不通,我们就上山。"
Colin望着吊在天上的缆车,不停地默念:小娴,等我,等我,小娴......
缆车好像动了一下,和先前相比有些特别,却又说不出特别在哪里。缆车又动了一下,又停了。
"Colin,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缆车好像动了一下?"
"是两下。"
"你觉不觉得有点怪?"
"就像这次这样?"
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缆车,仿佛只要眼珠错开一点,缆车就会消失。这三次不同寻常的"动"让他们的注意力更加集中。然而,谁也不会想到,这"动"竟会和坠落有关。
第一辆缆车落下去了,他们好像没有看清,又好像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辆落下去了,第三辆、第四辆、第五辆......开始时每一辆缆车的坠落还有间隔,接下来就连成了串,再也看不清是几辆了......山谷里陆续传来着地的声音,每一次声音传来,大家的心都紧一下。
银子把保温瓶扔住窗外,飞快地发动引擎,探出头对后面的车喊:"老牛,掉头!"
身后的汽车引擎也发动了。银子缩回脑袋扳到倒车档,方向盘却不能动了。
"Colin,把手放开!"
"不能走。"
Colin的眼睛红红的,红得可以喷出血来。银子毫不怀疑如果他一定要走,如果此时Colin手里有把刀,他会把他杀了。
"你冷静一下,好吗?冷静一下!你听我说,听我说!"银子松开方向盘,让自己先冷静下来,"缆车掉下来了!我们上去也没有用,你听清楚了吗?如果我们还要上山,我们会被滚下来的缆车砸死!只有我们知道他们掉下去了,如果我们出了事,谁去救他们?他们还没死!"
Colin的眼睛依旧红得可以喷出血来,银子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Colin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完全疯了,可是银子不能疯。Colin可以疯,银子不能疯!银子的左手慢慢地伸向座椅底部,那里有一个小灭火器。
"你走,我上去。"Colin的声音不大,会喷血的眼睛说明一切。
Colin的眼神飘向了空中,银子却已经听见缆车滚下山坡的隆隆声。他咬了咬牙,拎起灭火器,对准Colin的脑袋......
要说服一个被酒精控制的人,灭火器比嘴巴有效。
Lucky被庄美娴紧紧地抱在怀里,庄美娴被阿飞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的手还机械地握着那个录音机。失去最后一丝悬挂之力,他们都听不到了呼吸。离断口最近的缆车第一个掉下去了,第三个才轮到他们。这十几秒的时间,他们确信那就是与人世最后的道别。
轮到他们了。失重状态把他们的心顶到咽喉,他们屏住呼吸,仿佛只要有一个漏气的地方,他们的心就会飞出体外。风从他们耳边呼呼地掠过,这是飞翔的感觉,却毫无美感可言。
"告诉我小曼,说我从来没有爱过她!"阿飞突然大声喊。
他相信在开口的那一刹,他看到了死神。所以他才要说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他不想她因他的死而难过。况且,她早就知道他是该死的,那么她就更不应该再因他而悲伤。他没有想到夏天。这不是夏天的悲哀,而是丘比特的恶作剧,他们本该不爱。
"你说什么?"
风太大,庄美娴只听清了后面几个字。
"......没有爱过她。"
她来不及再问了,她没有时间。他们着陆了。思维静止在落地前的那一秒,也许还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