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也跳进沟里。Colin跟在他后面。尽管他已经知道车里没有人,可他还是紧张,害怕看见血肉模糊的一团。
"君王"的半个车身陷在泥里,上半部分飞溅的泥浆、落在车顶的树枝还没有完全被雨水冲走,看来陷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车身附近只有他们几个人的脚印,可见车子滑进沟里之前车上就没人了。"车鼻子"上有一个很大的凹陷,看来是被大石头撞到这里的,雨天里的弹性碰撞。一辆汽车都被撞成这样,如果是人呢?Colin不敢想了。
"你怎么知道小娴在这车里?她人呢?"Colin颤声问。
银子没理会Colin,而是打开了车门,希望车里的人临走时能够留下一点线索。他不能确定庄美娴和阿飞在一起,但是一种奇怪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这样的。
"这是谁的车?男人还是女人?他(她)为什么带小娴来这里?!"
Colin突然一把抓住银子的领子厉声问道。他的眼睛比先前更红了,没有人怀疑他是酒后无德。
"你这个臭小子,你知道他是谁吗?快把你的脏手拿开!"马屁刘急赤白脸地冲过来,一副忠心护主的奴才嘴脸。"谁说庄美娴......"马屁刘顿了一下,瞟了银子一眼,"庄小姐不一定在这辆车里。这是我们翁总的车,像她......我们这样的普通职员,怎么还有荣幸......"
他以为他的话既抬高了阿飞,也抬高了银子,还把阿飞撇清了,却没料到激怒了Colin。Colin那只空着的手一挥,就把他打倒在地,老牛忍不住笑出声来。银子脸上的表情也比刚才缓和多了。
"你怎么知道美娴在这车里?车里没有她的东西。"银子客观地说。
"你这个混蛋,难道你还没闻见吗?这车里有Anna·Sui的香水味,是小娴每天都用的!快告诉我开车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你打的那个笨蛋没有撒谎。"银子冷冷地说。
Colin的手突然松开了,颓然垂下。银子以为他是为庄美娴的安危担心,正想安慰他两句。不料,他却转身走了。
银子几步追上他说:"你不用担心,阿飞小时候是在这山里长大的。如果美娴真的和他在一起,那现在就是安全的。你现在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们,急也没有用......"
银子说着,一只手就搭在Colin的肩膀上,Colin甩开了。
"我知道我不用担心,所以我才要回家。她有心情和一个男人来游山玩水,我还担心什么?"
银子看着他的背影,无话可说,只能眼看着那辆白色的吉普车卷起泥浆离去。爱一个人,很爱一个人,确实会嫉妒。可嫉妒竟可以大过生死吗?银子发现庄美娴离开Colin的理由虽然不够充分,却是对的。
天上又劈下一道闪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亮,都要令人害怕,一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响、都要令人害怕的雷就要炸开了。
"那是什么?"老牛突然喊了一句,朝山路跑过去。
银子看到老牛从泥里捡出一个闪闪发亮的银色小包,自己也跑了过去。这包是庄美娴的,银子无数次看见她从里面一会儿掏出镜子,一会儿掏出口红,一会儿掏出睫毛膏。但是现在这个缀满光片的小包里只有几块小石头和一张十元钞票。钞票上面的字迹已经被雨水泡得模糊了,可还是能够依稀辨认出--有人在9号缆车里。
银子抬起头向天上望去,一辆辆缆车挂在电缆上像风铃一样摇摆。真有他们的!银子竟笑了。
"戚先生,这包是庄小姐的吗?"老牛轻声问。
"是她的。"银子笑眯眯地看了老牛一眼,"他们就在这山上。"
"戚先生,我们快走吧,泥石流大概又要来了。"倒霉的马屁刘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做错误的事说错误的话,"您看,这么大的包装上石头都能给冲下来......"
这次他好像说的没错,可是他选错了听众。困在山上的人,是银子的朋友。
庄美娴和阿飞都看到了那道闪电,他们都在等待那个更为惊心动魄的雷鸣。雷鸣还没有到,他们却等来了一个剧烈的震动。这滋味很不好受,像绑在弹簧上,不知什么时候忽地一下弹出去再也弹不回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忽一下弹回来却一直下坠。
所有的东西都被他们抛下去了,除了那个录音机。看着庄美娴把它留下,阿飞什么都没说。他们都明白,万一他们下不了山,那么这录音机就可以记录他们的遗言了。这是一个悲哀的保留。
眼前不远处,办公室跟前的那棵树被闪电劈中,要倒下去却被电缆接住,缆车被它震得弹了几下终于还是停住了,雷也紧跟着在头顶炸开,Lucky吓又往庄美娴怀里钻了钻,一对耳朵不住地抖动。
"庄美娴,你还好吧?"
阿飞看到她的脸色苍白想抓住她的手给她一点安慰,她却抬起那只手指着前方,嘴巴张得大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样子,仿佛她见到鬼了。
也许真的见到鬼倒好了,因为世上本就没有鬼,也就没什么好怕的。阿飞顺着庄美娴指的方向看去,他的表情也凝固在脸上。
那棵被劈倒的树本来种在他们身后,现在却出现在他们面前;山顶本来在他们面前,现在却在他们身后;终点站的办公室本来在他们右边,现在却在他们左边;他们离地面本来只有两尺的距离,现在低下头--他们看到的却是遥远的树冠......他们习惯了缆车里的摇晃,所以谁都没去在意,他们却在这摇晃中忽略了他们的位置。他们被风吹上了回程路,现在风却停了,他们被吊在半空中!他们离天很近,他们却离地很远,他们不是鸟,他们不会飞!
缆车外,雨下个不停,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了......
从工作室的窗子望出去,Colin可以看见山的那边。那边发生过泥石流,这边的雨水却只是将整个山荔学院冲洗得干干净净。他久久地凝望着那边,充满深情,似乎那里藏着他的全部爱与希望。
串在电缆上的缆车从这里望去不比一串糖葫芦大多少,它们似乎在缓缓移动,像流水线上的冷冻鸡。这种天气,缆车怎么还在运营?Colin怀疑自己的酒劲儿上来了,出现了幻觉。他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盯着一辆黄绿两色相间的缆车。没错!缆车就是在动,尽管很慢,很慢很慢,可它确实在动!
一股难言的力量把Colin推到电话跟前。
"喂,查号台吗?我想查一下荔山缆车管理站的电话。"
Colin把电话打过去,对方占线。他本来还在担心那里没有人上班,现在松了一口气。
电话终于通了。
"喂,管理站吗?我想问一下......什么!"
"我们已经知道了,有人在缆车里。可是我们现在不能过去,那里发生了泥石流,现在很危险。气象局说还会......"电话里的人说。
Colin转过身呆呆地望着缆车。那里,最高点,似乎有一个红色的东西在跳动。Colin扔下电话奔到窗前,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他看清了!虽然他看不清跳动的是什么东西,但肯定是缆车里的人发出的求救信号!那个人说不定就是庄美娴!肯定是小娴!
Colin抓起车钥匙跑下楼去。他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计较一切,他只知道他必须赶到那里去!
车轮在泥浆里打滑,Colin不顾一切地开足马力往前冲。那辆该死的"君王"还停在那里,银子他们几个已经不见了。
前方、脚下,是石子、石头、石块、石山汇成的河流,Colin瞪着血红的眼睛踩住油门不松。车轮卷起石子打在后车窗上、打在车顶上、打在前面的路上......所有看到这个场面的人都会说Colin疯了,可惜他现在并不需要观众的评价。他全部的念头只有一个--冲上去!不是有句豪言壮语说过嘛,人定胜天!可为什么在这里却不灵了呢?速度表指示现在的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180公里,可Colin为什么纹丝未动呢?
一块大石头从山路上冲下来,冲到Colin的车前,撞在他的车上。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脚下踩得更用力了,车子却不争气地开始往下滑,往下滑......
难道我真的上不去吗?难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困在上面吗?
Colin像遭了枪击一样,突然倒下去了。他的头重重地砸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喇叭发出尖锐的噪音,却被这无休无止的雨淹没了......
"阿飞,你听!什么声音?"
"我在听。"
"好像有人按喇叭。"
"不是好像,就是有人在按喇叭!"
"有人了?有人了!有人发现我们了!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庄美娴把手里的东西摇得更起劲儿了!她坚信,在某一个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有人可以看到她!
阿飞盯着她手里的东西,想笑却笑不出来。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脆弱的时候,她仿佛吹弹可破;坚强起来,她却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无所畏惧。
阿飞的心暖了,他没有理由冷下去。
"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他的声音融入她的声音,她的呼喊融入他的呼喊。小野兔好像也有了精神,围着他们一瘸一拐地跳来跳去。
"现在你总该相信上面有人了吧?"银子站在缆车站管理员身后问。
那个跳动的红点比以往更醒目,在高倍望远镜的视线里,已经可以看出它的形状。
那是女人的内衣,火红的内衣,那样璀璨的颜色在这样的日子里显得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可是气象局说还会有泥石流。"
"可是上面有两个活人!"
银子的嗓门第一次这么高,管理员的声音却比他还高。
"如果我们现在上去,就会多四个死人!"
管理站安静了,只能听见银子和管理员厚重的呼吸声。银子攥紧了拳头,可以看清上面的每一条青色血管,管理员等着他挥出拳头。
"好吧,告诉我,怎么操作,我只求能把他们弄回来。"银子的声音好像很累。
管理员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了,他拉过来一把椅子让银子坐下。
"老弟,实话告诉你吧,你上去也没用。咱们这山你还不知道吗?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来,缆车早就停了,电线都被老鼠啃了......"
银子"嘭"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正要说话,却被刺耳的喇叭声打断了。
"有人在山上?"银子问。"会不会是他们下来了,跑到'君王'里按喇叭?"他的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在雨中了。
管理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拿起了望远镜。视线里,那一块红布跳动得更欢,更有劲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