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眼睛扫过去,大标题写着"全国十大报纸与摄影协会联合主办第一届新闻摄影大赛"。评委都很有威望,规格也很高,可以说这是一次专业领域的全国性赛事,有点中国"普利策"的味道,基本可以代表中国新闻摄影界成就的顶峰。头奖有十万元,很有诱惑力。十大报纸在全国的影响力以及宣传力度都不小,如果获奖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讲是对自己专业技术的肯定,也是一个扬名的好机会。何况还有那么高的奖金,真没有理由拒绝。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想参加?"银子觉得意外。
"不想。"
"这次比赛的重要性连我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感觉吗?你摆弄了那么多年照相机就为了给人拍点所谓的'艺术照'吗?"
"你觉得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吗?"夏天挑起眉毛难掩失望地问,语气中充满挑衅。
如果夏天不是一个女人,银子真想给夏天一巴掌。因为她的口气,因为她的蔑视,因为她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因为她对他的冷漠,因为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执著。
银子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觉得没有比这件事对你更重要的了。"他说。
"那是你的看法。"夏天还是一副顽固不化的态度。不可理喻。
"那么你的看法呢?"银子压住火气问。
"我?我没兴趣对你说。"
"好了,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们都是成年人,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好吗?我告诉你这个消息是希望你重新振作起来......"
"我哪里不振作了?每天到点上班,到点下班,按时领工资,活得轻松自在,没有压力。"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行了,别人都是这么活着的。"
"可你不是'别人',你是一个'艺术家'。"
"哈哈哈......"夏天迸出一串夸张的笑声,"谢谢你的夸奖,这是本年度最经典的笑话了!"
"夏天,女,31岁,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后赴法国学习摄影。留法期间在著名摄影师格特鲁德*费尔开办的摄影学校学习,玛格南影社曾有意吸收其为会员。她早期作品散发着浓烈的超现实主义气息,力图表现生活中的另一面,梦幻、荒谬和罪恶。后期作品多以纪实与新闻报道为主,镜头对准巴黎街头,定期向美国《生活》杂志供稿。回国后,在个人首次影展的开幕式上神秘消失,从此在摄影界销声匿迹......"银子一字一顿地轻轻说出,每个字却都打进夏天的心脏。
"你对我调查得很清楚嘛!"夏天轻轻地嘲弄着,"不过,从某一方面来讲,我还应该高兴才是,至少说明你对我很用心。"
夏天的话刺耳又难听,可银子还是忍了下来。这下萨卡可以确定,现在待在仓库里的是银子,而不是戚先生。
"所以你更没有理由拒绝。"银子做了一个深呼吸说。
"那是我的事。"
"好吧,我说服不了你,但从朋友的角度讲,我希望你参加。你的成功,并不是对所有人都不重要。"
夏天的眼睛看着银子,心又飞了,飞到了那一天的展览馆里。那时她是那么年轻,对一切充满了幻想与希望,一个人却轻易地把她几乎已经写好的成功改变了。仅仅三年时光,她就觉得自己老了。
"我累了,想休息。"夏天说。
银子看了她一眼说:"好吧。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
"和阿飞有关?"
"是的。"
"说吧。"
"昨天......"银子酝酿着台词,"有人看见他和我的一个朋友在一起。"
"你那个朋友......是个--女的?"
"是的。"
"哦。我累了。"
"今天,我的那个朋友也不见了。"
"是咖啡店里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吗?"
银子警觉地看了夏天一眼。
"她的头发很漂亮。"夏天闭上眼睛说。
回去的时候,是银子自己开车。他把萨卡和司机丢下不管,飞一样地冲了出去。望着消失的汽车,萨卡和司机相视苦笑。
"习惯就好了。"司机老牛反倒安慰起萨卡,"戚先生有时是有一点怪,可人是个好人,待久了就知道了。"
"我怕我不够长命,等不到发现他是个好人的那一天。"萨卡把手枕在脑后,倚在仓库的外墙上说。
"有出租车!"老牛叫道。"一起走?"他问萨卡。
"不了,你先走吧!"
雨一直下个不停,萨卡的脑海里不断涌现游戏画面,任重而道远。
仓库的门打开了,萨卡回过头去。
"要不要喝杯红茶?"夏天问。
崭新的城市在雨中显得分外凄凉,黑色三菱吉普车在街道上飞驰,银子的脑袋里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想。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他的,又都不是他的。他看不清前面的路,他也不想看。
一辆白色的吉普车把他超了过去,银子没想到雨中还有机会赛车。就当是越野赛了!他加足马力,开始追那辆车。
不可否认,价格有时候确实决定品质。银子的车马上就要追上那辆车了,他得意地打开行车灯以示胜利。那辆车里的人回了一下头,他们认出对方。
"你要去哪里?"银子摇下车窗对着Colin喊。
"回家!"
"为什么不在工作室等美娴?"
"我就是去找她!"
"我也去!"
"好的!跟上我!"
一黑一白两头巨兽在雨中奔腾,银子和Colin都发现,这是他们来到这个城市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庄美娴蹑手蹑脚地走到桌前拿起手机,这次不但没有信号,电池都用光了。她有点害怕了。现在她才真的开始害怕了,难道真的就要困在这该死的地方再也出不去了?
"还没有信号?"阿飞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问她。
庄美娴呆呆地摇了摇头。
"我们有救了!"阿飞欢呼了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几步抢到庄美娴跟前拿过电话。他愣了。
"手机......没电了!"
庄美娴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阿飞把她搂在怀里,心中是同样的恐惧和无望。
"阿飞,我们现在下山好不好?我们不等了行吗?我认得路!我不怕淋雨!我害怕,我不想困死在这山上!"
"来不及了......"
"阿飞,你别这么说,你别吓我!"
"我没吓你,你听--"
"听什么?听什么!我什么都听不见!我要下山!我要下山!"
庄美娴说着猛地从阿飞怀里挣脱出来向外面跑去,跑了几步,她忽然感觉地面在动。她停住了,回过头--无数块西瓜那么大的石头从山上滚来,越滚越快,越滚越近!她呆住了,难以相信眼前的场面。怎么可能?她忘了喊叫,忘了躲避,大脑一片空白,就傻呆呆地站在那里。
"白痴!快回来!"
是阿飞的声音!她看了他一眼,发疯一样地往回跑,冲进阿飞的怀抱,连跑掉了鞋子都不知道。他们躲在门后,看着石块碾过庄美娴那只暗红色的高跟鞋,庄美娴眼前一黑,身体变得软绵绵的,往下坠,往下坠......
"你醒醒!你醒醒!现在不能晕!不能晕!"
庄美娴像秋风中的枯树一样被阿飞摇晃着,终于睁开了眼睛,世界还是朦胧的。
"有块大石头撞到门上了!我们不能让它进来,它一进来,所有石头都跟着进来了,那样我们就真的完蛋了!"
庄美娴还是觉得眼前很模糊。阿飞一把将她顶在门上,她觉得有股力量在推着她往前走。
"你顶着门!顶住!我去搬桌子!马上!你顶住!一定顶住!不然你就死定了!"
阿飞跑开了。庄美娴被身后那股力量推得站不稳。她有些头晕,她还想吐。她真的要吐了!
"躲开!"
阿飞推着桌子跑过来。庄美娴再也坚持不住了,扑在地上呕吐起来。阿飞拼命地顶着桌子不敢挪动半步,只能看着她在那里痛苦地抽搐,呕出来的全是胃液。阿飞瘫软地坐到地上,却仍警惕地顶着桌子。
大地的抖动终于停止,外面的雨虽然还下个不停,听起来却亲切多了。阿飞偷偷地探出身,大石块已经涌进差不多三分之一。
"庄美娴,你好点了吗?"他轻轻地问。
"好多了。"她虚弱地回答。
"你来帮我顶一下,我去把那块石头推开。这样不是办法。"
"好的。"
庄美娴几乎是爬着过来的。
阿飞从窗口跳了出去。好险!那块大石头足足有四个磨盘那么大,它后面还堆了无数块小石头,最小的也有西瓜那么大。如果没有顶住那块石头的话......
"好了,起来吧,没事了。这不是泥石流,也不是山体塌方,只是上面采石场留下来的石头被雨水一冲就松动了。不过,从现在起,我们只能轮班睡觉了,一定要守住这个门。今晚泥石流就该来了。"
"你说的话怎么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庄美娴虚弱地看了他一眼,可还是笑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她突然惊恐地指着阿飞手里的东西问。
"野兔,刚才在外面捡的,可能是让石头砸伤的。"
"你要干什么?"
"吃了它。"
一想起那生吞活剥的场面,庄美娴就又吐了起来。
"能有吃的就不错了,还不知道......"阿飞望着窗外的雨,不敢再把话说下去。
两辆吉普车一前一后在Colin家门口停下,银子认识这里。
"你认为她会在这里?"银子追上Colin问。
"总要碰碰运气。"
Colin一步三级上了台阶。银子跟在他身后什么都没说。
没有人可以证明阿飞和庄美娴在一起,也没有人可以证明他们不在一起。世界上不知道一天会失踪多少人,但两个相识的人同时失踪总有些蹊跷。但愿庄美娴在这里,能找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好的。不过......
"小娴,小娴!"
Colin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喊,似乎可以听到回声。没有开窗通风,这里的气味潮湿而压抑,银子早料到会失望,可还是又失望了一次。
"她会在哪里呢?"
Colin站在客厅中央失神地问。没有人可以回答。
夏天看着这个局促不安的大男孩,情不自禁地问:"你多大了?"这不是轻视,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像"你好"一样。
"28岁。"萨卡说。
"28岁?"
"26岁。"萨卡揉了揉鼻子,低下头。
"26岁?"
"24岁。"萨卡的声音更低了。
"24岁?"
"我就是24岁!不信,你可以......"他高声说道,仿佛只要声音够大就可以变成事实。可他真的太不擅长撒谎了,马上就说不下去了。
"你抽烟吗?"
她这么快就对这个问题没兴趣了吗?害得他还以为......
"我有。"他说。
"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才可以停?"
"看看新闻吧,肯定有!"
"聪明!"她笑了起来。
电视里还是昨天的那个女人,只不过换了一身衣服。也许新闻节目的主持人都有特别要求,要以庄重大方为主,昨天她穿了深蓝色,今天她穿了深灰色,像这该死的天气。
"暴雨还将持续。"夏天重复电视里的话。
"山里会有泥石流、山体塌方。"萨卡也重复了一句。
"昨天来拍照的那个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她很习惯这样跳着说话吗?她记得?她还记得他?!"现在的孩子真好,我31岁才有自己的第一次恋爱。"她说。
"干吗不给我讲讲你的第一次恋爱?"
萨卡大胆地提问,问一个他眼里真正意义上的女人。
"你很想听吗?"
萨卡用沉默做回答。
"那幅海浪的照片下面有一个柜子,里面有葡萄酒,拿过来好吗?是波尔多红葡萄酒!"
她冲他挤了一下眼睛,很俏皮。萨卡按照她说的去做了。
"拿两个杯子!"她高声叫道。
第一次打他的电话,电话响了十二声,没有人接。这样重复了大约12次或者13次,夏天麻利地把手机关机,揣到身边的小挎包里,信步走到展览馆外面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包烟。烟从售货口掉了出来,夏天躬身去拿,瘦瘦长长的黑裙子居然撕开了!她窘迫地迈着小碎步溜到卫生间,主持人在门口拦住她,告诉她10分钟之后就该她上台讲话了。
今天是夏天在家乡的首次个人摄影作品展,报纸上对她的定位是"颇具后印象派大师风范""法国留学生摄影协会会员""金牛奶奖获得者"等等头衔。夏天看到这评价差点没晕了,如果被同行看见还不笑掉门牙?加入摄影协会是为了可以买到更便宜的胶片;"金牛奶奖"不过是个无人知晓的小奖,她的作品靠这个奖多卖了50法郎;至于什么"后印象派大师"--哈,但愿可爱的小疯子凡·高可以瞑目!当初在简历上写这些不过是自嘲式的好玩,找工作时容易些。那些记者可真敢写,连"后印象派"都上来了,简直是挂羊头卖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