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萨卡到底还是跟着银子一起来了,虽然他知道他们要去找夏天,但当车远远地停在一个大仓库前面,他还是愣了。
仓库的门开着,门楣上拴着一把雨伞挡雨,一个女人拿着一只塑料脸盆往外淘水。这场雨很大,难怪水会漫进仓库。可如果仓库里装着黄豆、彩电、大米、衣服怎么办?也许就是因为这仓库什么都装不了,才让一个女人住进来。人是活的,不会发霉,不会发芽。
"我来吧。"
银子柔情万种地说,萨卡听见起了一身冷痱子,能让银子这样的女人只有一个--Summer。
"那边还有盆,一起吧!"夏天回手一指,"哎,你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水把我的柜子都泡了吗?"
她说的人显然是萨卡,她恐怕都不记得他们见过面,现在却像个老熟人似的命令他。萨卡却一点也不奇怪,乐颠颠地跑进去拿盆淘水了。
简单的家具、零星的电器,毫无章法地分布在仓库里,吸引人视线的只有那些尺寸各异悬挂在各个位置上的照片。萨卡很难不去瞅一眼那些照片,最吸引他的还是一张1m×1.5m海边的风景--孤寂的海,孤寂的天,孤寂的浪涛,没有生命,没有热情。看着这张照片,萨卡从心底觉得冷。怎样的心情才能拍摄出这样的照片?
"不行,这样没用,雨太大了。"银子说。
"不行也得行,我的东西不能丢在这儿。"
"工厂里的人呢?"
"全放假了。"
看似无望。
"对不起,我能插句话吗?"萨卡小心翼翼地问,他还不能确定那个男人现在是"银子"还是"戚先生"。
"你说。"夏天直起腰看着他,理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
她不应该下雨的时候开着门,开着门就不要穿白色的T恤淋雨,穿了白色的T恤就不应该忘了穿内衣。现在,她的衣服湿了。
"我们拿布把门底下塞上,再用胶带封好,这样就算有水进来也不会很多。有吸水性比较强的布吗?"
萨卡嘴里说着,眼睛跟着夏天跑了起来。在这个大仓库里确实应该用跑的。她一下子拉开衣柜,面对挂得满满的衣服,左看右看,犹豫不决。萨卡偷偷地在心里想,到底是个女人。可她好像突然决定了,从右侧摘下足足十几条以黑色居多的连衣裙。萨卡傻了。
那些裙子看起来真的好贵,而且不像连衣裙那么简单,倒像是精心设计量身定做的晚装。萨卡以为她没听清自己的意思,连比带划地告诉她只要普通的布就好了,最好是没有用的破布。
"这些就是!"她把衣服塞到萨卡怀里。
"可是,可是......"萨卡看看衣服又看看她。
"她说是就是。"银子笑呵呵地说,看起来似乎很赞赏她的举动。
萨卡不懂女人的衣服,可他还是知道这些衣服在国内绝对找不出第二件。他的手真舍不得毁掉这么美好的织物,他已经可以想象她穿着这些衣服优雅、妖娆、妩媚的样子。
"有没有穿旧的牛仔裤,或者棉布T恤什么的。"萨卡试图挽救,"那些衣服更吸水。"
"那些衣服我还要穿的!"她的回答理直气壮。
萨卡发现他越来越不懂女人了,天底下竟有女人愿意放弃贵的,而保留便宜的?可是,她说得有错吗?需要用的东西自然要留着,不需要的东西留着有什么用?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她衡量事物的价值是有没有用,而不是价格高低。萨卡懂过女人吗?
"那件水蓝色的留下吧。"银子忽然说,"还有用得着的时候。"
萨卡看看银子又看看夏天。
"你喜欢就送你好了!"夏天点燃一支烟大方地说,"麻烦你们了,我一夜没睡,困了。"
说完,她竟真的倒到床上,一边抽烟一边进行睡眠前的阅读。银子的笑容有点僵,萨卡想笑。银子看出来了,瞪了萨卡一眼,萨卡揉了揉鼻子继续"毁"衣服。大多数衣服甚至连标签都没有剪下,一看就知道还没穿过。可是--既然有些是穿过的,她怎么可能"从来不穿高跟鞋"呢?她会犯这种社交场合上的低级错误吗?
银子搬张椅子走到夏天跟前坐下,低声和她说话。萨卡竖起耳朵只能听到只言片语。这个仓库真的太大了。
呼呼坐在萨卡的工作台前玩电脑游戏,Colin倒在沙发上抽烟斗。这应该是"临时起义"的工作室,以前肯定是公寓。客厅里三米长、两米宽的工作台肯定是最近搬进来的,以前那些高档家具全都乱糟糟地堆在角落,让人看了心疼。
Colin的眼睛越过大卫雕塑、妈祖石像、插着孔雀毛的花瓶、卓立音箱,目光最终落到呼呼身上。呼呼一直在偷偷看他,看到他也在看着自己,显得更不自在了。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Colin依旧躺在沙发上对呼呼说。
呼呼没理他,假装玩游戏玩得很投入。Colin忽地一下从沙发坐起来。
"你要干什么!"呼呼紧张地大声呵斥。
"对不起......"
他的样子很憔悴,呼呼有点心软了,可想起昨天......
"我不想和你说话!我也不想听见你说话!"
"我很真诚地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昨天,我的心情很不好......"
"如果心情不好就可以什么都做的话,那还要法律干什么!"
"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你保证?难道这不是你的第二次吗?人都死了,难道你还能再把他杀一次吗!"
Colin低着头,现在他才知道把这个女孩伤得有多重。她本来是那么勇敢、活泼、开朗的一个女孩,现在却哭得这么凶、这么委屈。这难道不是自己造成的吗?这难道不是打着喜欢她的旗号才干的事吗?
"你干什么?你别过来!"呼呼冲他喊。
"我只是想帮你拿一张面纸。"
Colin把面纸放在工作台的这一端,再也没有走过去。
"我走了,他们回来以后,你帮我告诉他们一下。"
呼呼还是没有理他,Colin觉得他这一生都没有这么失败过。庄美娴舍他而去,呼呼连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他一心想做一个绅士,为什么到最后竟成了卑鄙小人、采花大盗?
他默默无言地往外走,眼睛扫过沙发,看到底下露出报纸一角。他蹲下身捡了起来,发现那张报纸已经泛黄了,红色大标题依然触目惊心--摄影界新星泪洒影展,众目睽睽下绝情离去。
整整一大版只有这一条新闻,还附带好几张相片,主角只有一个穿着黑色晚装的女人。她站在主席台上微笑、她流着泪讲话、她将手机摔到地上、她疾步下台、她撕掉裙子、她穿着内裤向外走的背影。
"呼呼,你来一下。"Colin盯着报纸轻声重复了几遍。
"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你来看这个人,觉不觉得她很眼熟?"
呼呼将信将疑地走过去,狐疑地看了Colin一眼,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报纸。接着,她马上把报纸夺了过去,从头到尾地看。
"她!她不就是那个摄影师吗?"呼呼有些惊奇还有些不服气地说。
"是不是就是她?"
Colin指着电脑屏幕上的女人,那里的Summer正好回过头说:"嗨!"
呼呼直愣愣地盯着屏幕,喃喃地说:"你们全是怪人。这么有名,为什么还要......"
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庄美娴和阿飞的这一夜就是这么度过的。随着天色转白,两个人再也无心继续睡眠。他们根本就睡不着!饿,饥饿。无论他们怎么回避,这个问题还是来了。分不清是谁的肚子在叫唤,胃肠壁之间的摩擦变得无可忍受。
"你在想什么?" 庄美娴轻轻地问,好像生怕吵醒了雨。
"大闸蟹、菊花鱼、意大利面条、无锡排骨、印度抛饼......你呢?"
"我?我没你那么奢侈,我是工薪族的胃,有一碗蛋炒饭,再来一碗番茄汤就OK了。"
"蛋炒饭里要多放一点葱花,那样才香。"
"对啊,对啊!葱花再糊一点就更香了!"
两个人眉飞色舞地说着,说着说着却又沉闷下来。经过一夜的暴雨,窗外的葡萄所剩无几。如果冬天来到这里,不知葡萄还在不在,现在它还是青的呢。若是那时也能遇到什么自然灾害,突降大雪什么的,把葡萄都冻在枝头,庄美娴大概就能实现她的"冰酒"梦了。当然,那时一定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咕噜",又是一声,肚子在叫。
"我觉得我是饿疯了,现在我满眼都是烧鸡在飞。"阿飞说。
"别担心,这是肠鸣音,肠子蠕动的声音。其实差不多每十分钟就会响一次,只不过有时候我们听不见罢了。" 庄美娴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在安慰谁。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
"朋友告诉我的。" 庄美娴觉得没必要告诉他这是一个叫"Colin"的医生告诉她的。
"别人对你说的话,你总能记得住吗?"
"那要看是谁说的,女人总是对自己的耳朵情有独钟。"
"如果是爱人呢?"
"差不多都能记住。"
比如,她和第一个Colin分手时,她问他有没有爱过他。一丝戏谑的笑滑到他的嘴角,他摇着手里的钥匙说:"要说没爱过你,那也太伤你自尊了......"庄美娴永远都会记得。
"所有女人都这样吗?"
"九成以上。"
"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她会那么伤心。"
这个"她",是谁?
萨卡开始后悔跟着银子一起来了,他们把他当成空气,还是保姆型的空气。他摸摸这儿,弄弄那儿,把地板擦干,把东西放回原处......就是不好意思闲下来。闲下来去做什么呢?听他们说话吗?
"和我们一起吃饭去吗?"银子问夏天。
衣柜的门没有关,里面挂着一套西装,一看就知道是阿飞的,银子把眼睛挪开了。
"没兴趣。"
"我给阿飞打个电话,让他和我们一起去?"
夏天没回答,看来是默许了,银子拿出手机。
"他的电话怎么没有人接?"银子自言自语,"你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夏天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我给公司打一个。"银子说着拨通了电话,"他从昨天下午就没回公司?那好,他回来告诉他给我打电话。还有,庄美娴有消息了吗?好,继续找,有消息通知我。"
这个庄美娴,她不会真的把他发展成"Colin"了吧?银子心里想,一扭头,正撞上夏天的目光。
"他昨天就没回来,是吗?"银子的口气有点像"戚先生",连萨卡都往这边看了一眼。"你不是真的需要我来帮忙淘水吧?"他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
夏天翻了个身用杂志挡住脸,躲开银子炯炯的目光。银子一把将杂志打掉,夏天的双手依旧保持拿着杂志的可笑姿势。他们都没有说话,萨卡远远地望着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整个仓库静得可怕。隔了一会儿,夏天才从床上爬起来,蹲在地上捡杂志。银子的手揣在裤袋里,右耳上的耳钉闪闪发亮,好像在说:"我很愤怒。"
"夏天,对不起。"
银子走过去帮忙,夏天打开他的手。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你和他是十几年的朋友,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他会告诉别人他要去哪里,他在干什么吗?"
"可是你们现在的关系不一样了!"银子看见墙角的一只塑料桶,里面泡着阿飞的格子衬衫。"他前天在吗?"
"在。"
"大前天呢?"
"在。"
"大大前天呢?"
"在!他每天都在,除了昨天。"
"他没给你打过电话?"
"没有。"
"你也没给他打?"
"没有。"
"为什么?"
"有用吗?他会接我的电话吗?如果他今天肯接我的电话,三年前我就不会离开!"
银子当然知道这件事,有关她的一切他都知道,他知道得一点不比她少。眼看着一个好端端的夏天就这样了无生趣地活着,他比谁都难受。可他偏偏谁都不能怪。怪夏天吗?爱一个人有什么错?怪阿飞吗?被人爱也没有错。那么应该怪谁?!
"你看看这个。"
银子把那张一直揣在他口袋里的报纸递了过去。夏天接过去草草地浏览了一下,并没有她认为重要的东西。
"第一版中间的位置。"银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