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嫣来过一次,她来的时候江一念因为严重的失眠,医生慎之又慎地用了镇定剂,他正昏昏沉沉勉强入睡。
顾子嫣与我默默站在ICU外,看向江一念的目光复杂宛转--我知她有话要说。
过了一刻钟,她轻轻开口道:"江一念一年前被人介绍来我处,那时候他刚从苏黎世回来,国语都不大灵光,找到我,直接说他需要尽快赚到大笔钱。"
我静静听。
"他出身高贵,曾经家世非常优越,你看他的气质也可知道--那不是一般家庭熏陶得出。"顾子嫣轻叹一声:"那时候他家里出事,他的父亲被牵涉到一些案子里,被更上层的人当作替罪羊送进了监狱,家产被冻结,母亲扛不住压力吞了安眠药。他急切需要大笔钱为父亲打点上下关系,但那个时候,周遭人等惟恐避之不及,谁肯伸一伸援手?于是,我安排他入了......入了那一行。他好气质好相貌好修养,在那个圈子里完全不同俗类,立时盛名远扬。只可惜他赚到的钱并没有帮到他父亲--他父亲还是在监狱里用一根偷偷藏起来的牙刷自杀了。"
我心下黯然。
"他一直异常内敛,从来不抱怨不解释,但自暴自弃其实是更厉害的反抗。他身体向来不好,但我就没见他看过一次医生,再难受也是自己撑过去,或者,只是人的身体的求生本能让他撑了过去,于他自己,倒实在未必在意。"顾子嫣拿出手帕印一印眼角。
我沉默看着江一念--是,他连我都不肯告诉,宁愿让一切都在自己心底里连血带肉地溃掉烂掉,也不肯让人知晓。
骄傲到如此地步根本就是自弃。
"我当初介绍他与你们认识,没有想到他与你竟然认真,而我只是个生意人,"顾子嫣自嘲地扬扬嘴角:"我也不瞒你,我收入的相当部分来自于在他身上抽取的佣金。所以,我自然得点破事实拆散你们。但是......我没有想到竟会搞到这种地步。你走后,他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痛苦的样子,但就是身体一夕间垮了下去。到现在,我想了很久必须承认,与其他一切比较,他活着最重要。"
"他活着最重要,这一点我完全同意。"我吁口气。
顾子嫣走的时候留下一张支票。
我想要婉拒,她按住我的手:"医药费用异常昂贵,会用得着的。"
我想一想,收下,只道:"我以后一定会还你。"
"随你。"顾子嫣转头再看一眼江一念,轻声道:"若是过了这一关,以后就当再世为人。席小姐,你可否答应我,今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形,不要以他的过去来伤人。"
"那是自然。"我点头。
顾子嫣再叹一声,转身离开。
望着她窈窕背影,我突然道:"谢谢你。"
她脚步略停,终没有再回头。
也许,她一直爱着他,只是一直潜意识里拒绝承认,非要到了他生死一线之际才迫得自己对自己坦白,但--再回不了头。
半个月后,江一念终于从重症监护室移到普通病房。
我知道,最难的一关终于过去了。
剩下的,我们可以共同承担。
虽然进展缓慢,但江一念的状况毕竟在逐渐好转。
偶尔天气晴好的时候,他甚至可以与我拉着手在林**上散散步,一边走一边说些旁人听来定然无聊可笑的话题。
我对他充满好奇,从研究名字开始:"你为什么会叫江一念?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但愿不是一念之差,误人误己。"他微笑。
"胡说。我认真想知道。"我跳脚。
"呵,我父亲是取只歇心头一念狂之意。"江一念正色道。
"哦。"
"我还有个弟弟,叫江一白,取一江残照醒白衣的意境。"江一念道。
"恩?你还有个弟弟?"我大表好奇,"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他与我不是同一个母亲,我也是回国后才知道有这个弟弟。"
我立刻后悔自己多嘴,呐呐地道:"原来这样。"
"他现在在念大学,很优秀,以后我们可以去看他的球赛,据说非常精彩。"江一念平静说到。
"好啊。"我吐吐舌头问:"那你是不是还有个妹妹叫江一水?喏,一将春水向东流。还有,江一山,数点山青一江绕。江一岚,一江烟水照晴岚。江一灯,一江灯火照人归......"
江一念笑眯眯地听我瞎侃,揉揉我的头发。
我带了数张CD到病房,更多的时候都是与他一起听着音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或者各自看本书。我只要知道他在身边,心中便无限安然。
只是江一念的情形始终不太稳定,胃口也出奇地坏,有次喝汤喝到一半居然给我当场吐出来。我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感叹:"啊,原来我的厨艺竟这么糟糕,亏我还一直沾沾自喜。"
他吐得脸色发青,仍不忘回我一句:"恩,以后还得多多练习。"
"已经进步了好不好,我以前炒的蛋炒饭真的是喂给狗都不吃。"我挑眉。
"听到批评也不用把我比作狗吧......"江一念为难地道。
我扑哧笑出来:"大人您想太多咯。"转身倒杯热茶给他漱口,我嘿嘿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不外就是将我早早变成黄脸婆,天天只知道在家里洗手做羹汤,让你每天回来无须动手就有热菜热饭吃是不是?"
"诶,这么隐晦的想法都能被你猜到......"江一念做诧异状。
我扮个得意的鬼脸。
旁边眉头皱得死紧的医生也不由笑着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