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的读书视野非常开阔,他广泛涉猎古今中外各方面的著作。他选择读书习惯也与众不同,他喜欢读最上乘和最一般的书,而不喜欢第二流的作家。他从最上乘的作品,比如孔子、老子、庄子、柏拉图那里寻找人类思想的源头,从最通俗最一般的民间歌谣、苏州船户的小曲中获取生动而新鲜的艺术原料,所以,他说:"老子的道德经和苏州船户的歌曲,对我均为同等。"
林语堂自夸他"读一本书得益比别人读十本的为多"。这是因为林语堂自幼能刻苦读书,能得心应手的掌握"读书的艺术",发挥自己博闻强记的天赋,把学到的零星知识融会贯通。他主张自由看书,无论什么书有兴趣就看,人人必须自寻其相近的灵魂。林语堂很推崇杜威的一句名言:读书是一种探险,如探新大陆,如征新土壤;他也赞成佛兰西的另一句名言:读书是"魂灵的壮游",随时可以发现名山巨川,古迹名胜,深林幽谷,奇花异卉。
林语堂总结的那套读书经验,虽有不少智慧的结晶,但也不无夸张之处,剔除那些故作惊人之语,倒也不乏真知灼见。他认为凡读书成名的人,只有乐没有苦,兴味一来,不论任何环境都手不释卷,这才是读书人。所以他盛赞顾千里不避暑气炎热,裸体读经,欣赏欧阳修不论在马上或厕所里,文思一来,非做文章不可的癖嗜。要在课堂、马路、洋车上、厕所里、图书馆、理发室等任何地方都可以读书的人,才是林语堂心目中的真正的读书人。
读书对于热爱读书的人是一种乐趣,虽然口味不同,但其中享受到的趣味并无二致。而对于不爱读书之人也可能是一种刑罚。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一书中写道:"当我们把一个不读书者和一个读书者的生活上的差异比较一下,这一点便很容易明白。那个没有养成读书习惯的人,以时间和空间而言,是受着他眼前的世界所禁锢的。他的生活是机械化的,刻板的;他只跟几个朋友和相识者接触谈话,他只看见他周遭所发生的事情。他在这个监狱里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当他拿起一本书的时候,他立刻走进一个不同的世界;如果那是一本好书,他便立刻接触到世界上一个最健谈的人。"读者往往被书籍带进一个思想和反省的境界里去,而这个过程亦是一个自我完善和成长的过程。"那么,什么是读书的真正的艺术呢?简单的答案就是:随手拿过一本书,想读时,便读一下子。如想真正得到享受,读书必须出于完全自动。"
林语堂谈读书,目的明确,特点鲜明。林语堂十分善于运用谈心和说理叙事的方法,一层一层采取推进地表现"读书的艺术"。林语堂认为,读书没有合宜的时间和地点。一个人有读书的心境时,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读书。如果他知道读书的乐趣,他无论在学校内或学校外,都会读书,无论世界有没有学校,也都会读书。
林语堂在讲述读书的本意与读书之乐趣时,引用一些名人名言,如宋代苏东坡的朋友黄山谷所说的话,实在是一个读书目标的最佳公式。他说:"三日不读,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林语堂认为,读书使人得到一种优雅和风味,这就是读书的整个目的,而只有抱着这种目的的读书才可以叫做艺术。一个人如果抱着义务的意识去读书,便不了解读书的艺术。
林语堂提倡快乐地阅读,强调兴趣地读书的重要性。
林语堂在《论读书》中同样讨论了读书的兴趣、方法等问题。如他谈到在学校读书的情景时说:"在学校读书有四不可。(一)所读非书。学校专读教科书,而教科书并不是真正的书。今日大学毕业的人所读的书极其有限。然而读一部小说概论,到底不如读《三国》、《水浒》;读一部历史教科书,不如读《史记》。(二)无书可读。因为图书馆存书不多,可读的书极有限。(三)不许读书。因为在课室看书,有犯校规,例所不许。倘是一人自晨至晚上课,则等于自晨至晚被监禁起来,不许读书。(四)书读不好。因为处处受训导处干涉,毛孔骨节,皆不爽快。"那么,怎样才算是真正的读书呢?他说真正的读书是自由的读书:"无论是在校,离校,做教员,做学生,做商人,做政客有闲必读书。这种的读书,所以开茅塞,除鄙见,得新知,增学问,广识见,养性灵。人之初生,都是好学好问,及其长成,受种种的俗见俗闻所蔽,毛孔骨节,如有一层包膜,失了聪明,逐渐顽腐。
读书便是将此层蔽塞聪明的包膜剥下。能将此层剥下,才是读书人。点明读书要能破俗见陋习,复人之灵性。对死读书本固持陈念之人一段讥讽,令人心惊警惕。盖我们也未尝不有鄙俗之时。并且要时时读书,不然便会鄙吝复萌,顽见俗见生满身上,一人的落伍、迂腐、冬烘,就是不肯时时读书所致。所以读书的意义,是使人较虚心,较通达,不固陋,不偏执。一人在世上,对于学问是这样的:幼时认为什么都不懂,大学时自认为什么都懂,毕业后才知道什么都不懂,中年又以为什么都懂,到晚年才觉悟一切都不懂。"读书是最自然的事,"所以读书不可勉强,因为学问思想是慢慢胚胎滋长出来。其滋长自有滋长的道理,如草木之荣枯,河流之转向,各有其自然之势。逆势必无成就。树木的南枝遮荫,自会向北枝发展,否则枯槁以待毙。河流遇了矶石悬崖,也会转向,不是硬冲,只要顺势流下,总有流入东海之一日。世上无人人必读之书,只有在某时某地某种心境不得不读之书"。
总之,林语堂认为读书不要装腔作势、读书须有胆识,有眼光,有毅力,有兴趣,"须放开心胸,仰视浮云,无酒且过,有烟更佳"!
四、《人间世》
1933年11月1日出版的《论语》第28期刊登了林语堂的《与陶亢德书》,信中含蓄地透露了自己要脱离《论语》的意思。从第28期开始,《论语》实际上已有陶亢德接编,但林语堂仍是《论语》的主要撰稿人。
林语堂之所以脱离《论语》,另起炉灶,人们有种种猜测。有人以为这是林语堂和邵洵美之间产生了矛盾,也有人以为是林语堂和章克标之间产生了矛盾。究竟是怎么回事?外人议论纷纷,虽不知详细内情,但当时的社会舆论还是倾向于林语堂的。林语堂与时代书局产生了矛盾,导致了《人间世》的出世。
《人间世》半月刊是林语堂、陶亢德在上海创刊于1934年4月5日,由于编辑部门与出版部门的意见龃龉,于1935年12月停刊。《〈人间世〉发刊词》公开阐明了自己的办刊方针:"盖小品文,可以发挥议论,可以畅泄衷情,可以摹绘人情,可以形容世故,可以札记琐屑,可以谈天说地,本无范围,特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与各体别,西方文学所谓个人笔调是也。"所以,"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成了《人间世》的主调,也成了林语堂留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带有自己独特风格的名言。《发刊词》还界定了小品文的内容:"包括一切,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故名之为《人间世》,除游记诗歌题跋赠序尺牍日记之外,尤注重清俊议论文及读书笔记,以期开卷有益,掩卷有味,不仅吟风弄月,而流为玩物丧志之文学......""宇宙之大,苍蝇之微"一句不知被左翼文学家嘲笑了多少遍。
比《发刊词》更惹是非的则是周作人的那两首五十自寿诗。因为林语堂与周作人的气味相投,关系不错,所以这次创办《人间世》就把周作人最早提倡的"闲适"和"性灵"的小品文,作了《人间世》的主调,《人间世》创刊之际,恰逢周作人五十寿辰,林语堂就用周作人的五十寿辰来为《人间世》做广告。1934年1月15日是周作人的五十寿辰,为了庆贺自己的年过半百,1月13日,周作人就写了一首"牛山体"的七律诗: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去无端玩古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
15日又写了一首: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着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羡低头咬大蒜,来访拍桌拾芝麻。
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功夫吃讲茶。
对这两首自寿诗,周作人非常欣赏,手书多份赠送朋友。林语堂接到后,正在筹备《人间世》,他灵机一动,决定把周作人的自寿诗抄送给当时文化界有影响的名家,向他们索取唱和诗,登载《人间世》上,果然,苍天不负苦心人,成绩都是给那些能抓住机遇的人准备的,《人间世》创刊后,一炮打响。1934年,《人间世》创刊号上登载了周作人的自寿诗,旁边还配以周作人的巨帧照片,同时登载了林语堂、刘半农、沈尹默的唱和诗,且都是以手迹刊出。《人间世》第二期又刊出了蔡元培、沈兼士、钱玄同、胡适等人的多首唱和诗。经过林语堂这么一策划、渲染,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轰动一时,竟至满城争诵。
周作人在他的自寿诗里,以闲适、风雅为基调,向世人展现了他"平和冲淡"之后"苦涩"的生活,虽略有自嘲而讽世的意味,但总是一种雅致的消沉,为周作人所自得和自命的。周作人自寿诗中的那种人生况味,是他们那一代个人主义自由思想者所共有。周作人的"畏友"钱玄同诗云:"但乐无家不出家,不皈佛法没袈裟。腐心桐选祛邪鬼,切齿刚伦斩毒蛇;读史敢言无舜禹,谈音尚欲析遮麻。寒宵凛冽怀三友,蜜橘酥糖普洱茶。"不数日,他再和知堂一首云:"要是咱们都出家,穿袈是你我穿裟。大嚼白菜盘中肉,饱吃洋葱鼎内蛇;世说专谈陈酉靺,藤阴爱记烂芝麻。羊羔蛋饼同消化,不怕失眠尽喝茶。"胡适的和诗其一《和苦茶先生打油诗》云:"先生在家像出家,虽然弗着啥袈裟。能从古董寻人味,不惯拳头打死蛇。吃肉应防嚼朋友,打油莫待种芝麻。
想来爱惜绍兴酒,邀客高斋吃苦茶。"其二《再和苦茶先生,聊自嘲也》:"老夫不出家,也不着袈裟。人间专打鬼,臂上爱蟠蛇。不敢充幽默,都缘怕肉麻。能干大碗酒,不品小钟茶。"蔡元培平时不写诗,但这一回竟然诗兴大发,接连寄了三首和诗。其一:"何分袍子与袈裟,天下原来是一家。不管乘轩缘好鹤,休因惹草却惊蛇;扪心得失勤拈豆,入市婆娑懒绩麻。园地仍归君自己,可能亲掇雨前茶。"其二:"厂甸滩头卖饼家,肯将儒服换袈裟。赏音莫泥骊黄马,佐斗宁参内外蛇;好祝南山寿维石,谁歌北虏乱如麻。春秋自有太平世,且咬馍馍且品茶。"蔡元培第三首题云《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寿韵》:"新年儿女便当家,不让沙弥袈了裟。鬼脸遮掩徒吓狗,龙灯画足似添蛇;六么轮掷思赢豆,数语蝉联号绩麻。乐事追怀非苦话,容吾一样吃甜茶。"这首诗包含了他对周作人内心世界的体悟和他对周作人个人趣味的深刻理解。
林语堂的唱和诗题目是《和京兆布衣八道湾居启明老人五秩诗原韵》,全文如下:
京兆绍兴同是家,布衣袖阔代袈裟。
只恋什刹海中蟹,胡说八道湾里蛇;
织就语丝文似锦,吟成苦雨意如麻。
别来但喜君无恙,徒恨未能与话茶。
周作人的诗含有讽世之意,内隐着不平,但由于曲笔隐晦,所以此种微辞为一般读者所不明瞭。再加上名流唱和,倒反而变成了近于肉麻的相互吹捧和自我吹嘘。林语堂没想到这一幽默的雅事,招来了一阵对《人间世》和自寿诗的激烈批判,这是林语堂所始料不及的。首先发难的是野容(廖沫沙),他在4月14日《申报·自由谈》发表了《人间何世》,文章一开始就把矛头对准了林语堂:"主编《论语》而有'幽默大师'之称的林语堂先生,近来好像还想谋一个兼差,先前是幽默,而现在继之以小品文,因而出版了以提倡小品文相标榜的《人间世》。有了专载小品文的刊物,自然不能不有小品文'大师',这是很逻辑的登龙之道吧。
"接着又把矛头对准了周作人,他说当他揭开了《人间世》封面,见到一幅周作人的放大了的肖像,还以为是错买了一本摩登讣闻呢!野容在引用了周作人1月13日写的第一首自寿诗后,也写了一首带有讽刺手法的打油诗:"先生何事爱僧家?把笔题诗韵押裟。不赶热场孤似鹤,自甘凉血懒如蛇。选将笑话供人笑,怕惹麻烦爱肉麻。误尽苍生欲谁责?清谈娓娓一杯茶。"《人间何世》对幽默、小品文作了毫不留情的否定。鲁迅虽也表达了"我不爱幽默"的立场,但在4月30日给曹聚仁的信和5月6日给杨霁云的信中,都肯定了周作人自寿诗有"讽世之意",使林语堂得到了一些安慰,并且鲁迅在4月30日《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了《小品文的生机》一文,表达了对林语堂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