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子回答了别人提出的他擅长的问题后,别人就跟着问:"敢问何谓浩然之气?"你这个浩然之气是什么气呢?孟子是怎样回答的呢?我们知道,中国的概念都很难用言语说清楚,所以孟子的回答也很有中国特色--"难言也"。也就是这个东西很难说。"难言也",这是最典型的中国式的回答方式。在西方也有这种回答方式,例如《柏拉图文艺对话集》的《大希庇阿斯篇》中对话人苏格拉底在回答什么是美的时候,最后也只能说"美是难的"。但西方往往是在具体讨论后才这样说,并不是一开始就说"难言也"或者"美是难的",西方主流的东西还是更追求理性的、很明确的东西。相对而言,中国的东西确实很难用理性的、明确的东西来界定清楚。在中国很难用理性的方法来界定清楚的东西,一般用什么方法来解决呢?一般用描述的方法。
所以,孟子下面就用了一种描述的方法。孟子描述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绥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孟子》这段话里面有几个地方要解释一下。"至大至刚",很好理解,赵岐解释说言"正直之气也","以直养而无害"的"直"就是"义",而不是"一直"的意思,就是以义来养,养之以义而无害,这个"无害"不要连读,是养之以义同时不要去妨害它,要这样去理解,而赵岐对这句话的解释是"养之以义,不以邪事干害之",这是"以直养而无害"的意思。"则塞于天地之间"是说气之大,大到塞满了整个天地之间。
"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是说这个"气"是义与道养起来的,这是养之以义的进一步的含义,赵岐的解释是"言此气与道义相配偶俱行","义谓仁义,可以立德之本也。道谓阴阳大道,无形而生有形,舒之弥六合,卷之不盈握",也就是说"义"与"道"都是天地中最根本的东西,以它们来养气,当属应然之理。"无是,馁也"的"馁"是什么意思?很多书上把这个"馁"解释为空虚,我觉得赵岐的解释有点意思,他说"若其无此,则腹肠饥虚,若人之馁饿也",我觉得这个解释是比较好的,即这是一个比喻的说法,如果说没有义和道,就像一个人没有吃饭一样,如果没有吃饭那么人就要挨饿,而如果没有义和道,就像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气"也就要挨饿了。而这个气要养到多大?前面说了,要养到塞满天地之间,这个话我打个比喻来解释,就像吹气球一样,开始这个气球是一点气都没有,开始吹气后,吹一口大一点,再吹一口再大一点,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把气球吹到充塞于天地之间,那样就是养气养到最大了,那就是至大至刚。
接下来,再来看"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这句话的意思。这个"集",赵岐解释为"集,杂也",是"与义杂生,从内而出",非由外铄,意思就是本来就与义混生。"非义袭而取之也"中的这个"袭"不好理解,赵岐的解释是"密声取敌曰袭",用我们的话说就是悄悄地把敌人打败了或把别人的地盘占领了,在此的意思是,不是从外而来,而是与义混生一起而存在,非从外而取之,是从内而生的东西。关于这一点,宋人孙奭有一个疏证"非义之所密取而在外入者也",就是说不是从外袭取,而是一种内在的自生性的东西。"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慊就是快,快意、愉快的意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赵岐解释说:"自省所行,仁义不备,干害浩气,则心腹饥馁矣。"这还是和前面的意思差不多。中国思想特别是儒家的思想,讲求所有言说的东西最后都要落实到行动上,孔子讲过一句话:"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
"这体现了中国儒家思想的一个最大特色,看重的是身体力行,而不是要谈多么高深的理论,这一点其实和宗教有点类似。大家知道,凡是宗教性的东西,要达到愚夫愚妇都能够实践这个水平,就不能过多地讲那些玄虚的道理,讲得大家都不理解,相反,宗教常常是义理简单而便于践行,这也就是汉儒说"卑之无甚高论"的本意。我们学先秦的东西,从《孟子》和《论语》可以知道原始儒家的一个特色。读《论语》、《孟子》,如果先读宋明理学家的解释,对于《论语》、《孟子》就不一定能够得其原本,所以大家还是先看汉魏古注,之后再看宋明理学家的新注。其实,原始儒家看重的不是要有多少理论,而是要行动、实践,不要动不动就谈很玄的理论,而是要达到愚夫愚妇都能知能行,这才是儒家思想的本色。为什么儒家能够在中国成为主流,我觉得这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而道家就讲究玄,不容易懂,而儒家的东西就是要没读过书的人也能够懂,其实这是任何一个宗教所追求的目标。
(四)知言养气说 (2)
养气的结果就是所谓的"至大至刚",孟子描述这个至大至刚的气充塞于天地之间,前面我们对此略微作了解释,现在对此再作进一步的解读。具体而言,"至大至刚"实际上就是一种道德上的人格理想而已,用《孟子》里面的话说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人格,这是耸立于天地之间的一个巨大的人格。在宋代的时候,文天祥也写过一首诗《正气歌》,歌中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也就是这个意思。"气"最后体现在人身上就是一种刚毅的人格力量,儒家所谓的养气不是养出不死之身,而是养出这样的人格来,不为富贵所淫,不为贫富而移,不为威武而屈,这种人格力量在中国传统之中并不稀有,但如果真具有这种人格的话,往往又是一个殉道者。当然,养气形成这种人格,也并不是孟子第一次提出来的。在孔子那个地方,我们也能够看得见"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也是养气的结果。还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的青松的人格,也与"浩然之气"的人格相仿佛。
孟子的养气说对后世影响很大,主要是影响古文实践与理论。唐代韩愈在《答李翊书》中讲古文写作的前提条件,以为不可以不养也,要人"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并认为"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要把古文写好,首先是要用仁与义来养气养德,养到家了,自然发挥为文。到了宋代,欧阳修《答吴充秀才书》也提出"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自至也",所谓"道胜"也是养气的功夫做得好,"道胜"则挥洒自如皆成文章,无所不可。在《答祖择之书》一文中,欧阳修又说"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也是同样的意思。写古文并非先要从文辞开始,先要养气,而这"气"就是"德",所以"养气"就是"养德",德发挥到个人身上就是人格力量,发挥到文章上面就成了文气,这是后世古文理论一个最核心的论点。
但是,很多人写古文以为就是要把文辞写好,从而背离了古文写作的根本原则,在古代确实就有一群人是这么写的,包括不少韩愈的弟子最后都成这样了。到晚唐,古文运动越发衰落,变成了"古文形式主义"运动,韩愈提出的"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的论说被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写古文首先不是要练技巧,而是先要去涵养道德,就是要养其道德之气,这一条根本原则,直到晚清桐城派的古文运动也是这么讲的。但讲归讲,确实又有人做不到,这也是事实,所以,越到后世,古文就越写越衰落了。这一思想传统,实际上到了现当代也是根深蒂固。很多老先生谈写文章的经验大约也是前贤往哲的那个意思。养气,然后随意发挥皆成文章。如果不发挥为文字呢?其实,不发挥为文字也是文章,那就是你这个人本身。人格发挥成文字出来是文章,不发挥成文字同样也是文章。在中国传统中,人格力量本身就是文章,钱穆先生就讲:"屈子之沉湘,董子之三年目不窥园,扬子云之下帘寂寂,严光之垂钓富春江,诸葛孔明之六出祁山,鞠躬尽瘁,此亦莫非一时代之大文章。
岂止诗歌辞赋,骈散为文,乃始谓之文章乎?"这些为什么也能够称之为天地大文章?在古代中国,立德可称天地大文章,立功也可称天地大文章,并不是只有"立言"才算文章,而且在中国传统"三不朽"里面,立德是最高的文章。"立德,立功,立言",如果能够立德是最好的,你可以不写一个字,而立德本身就是天地大文章,我们没有看见周公一个字,但周公就是大文章。中国古代就是这样讲的,你可以不写文章,立德就是文章,既立德又写文章当然更好,但立德而没有写文章也是文章,同样,"立功"也是文章,最后才是"立言"也是文章。而立言里面又是分档次的,一般人理解"立言"以为就是写诗赋,写散文,其实不是,立言的最高档次是立经史之言,然后是立诸子之言,最后才是立诗赋、骈散之言。这涉及怎么去理解中国古代的"文"的概念。我们理解中国古代的"文"的概念一定要从中国文化本位的广义立场去进行,这样我们才能讲出中国观念的血肉。按西方方式去讲,很多人就会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讲的,之所以你觉得没有什么讲的,那是因为没有用中国的方式去讲中国文化而已。
下面我们讲"知言"。"知言"是知什么言呢?我们来看孟子怎么回答。其实"言"相对于"气"来说要具体一些,气是很抽象的东西,很抽象的东西当然难言。老子讲"道可道,非常道",道是不可道的东西,气和道在严格意义上是具有相同位格的东西。对于"知言"而言,孟子还是能够回答的。他说"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这是孟子回答知言的四个方面。"诐辞",赵岐的解释是"险诐之言",但是后人的疏解释得较为清楚,"其言有偏诐不平也","知其所蔽"是指"蔽于一曲";"淫辞"是指过分之言,言过而不中也,儒家持守中道,凡是过分的言辞都称为不好,不符合中道,"知其所陷"是指知道他失足于何处;"邪辞"是指背正道之辞,"所离"是指离叛于何处;"遁辞",是躲躲闪闪之辞,"屈其理也"之辞,"所穷"是指理屈词穷的地方。我们先把字义讲出来,接下来再整体讲它的理论意义。
"言"背后所隐藏的是人格,每一种言都是一种人格。所以知言就是知人,就是知人的人格。而这种知其人格所引申出来的内容是什么呢?后世就由人与言的关系引申出人与文的关系、人品和文品的关系。
而孟子是把知言与养气合在一处讲的,所以我们也不能把二者分割来讲,而不讲它们之间的关系。那么,知言的这种能力和养气说是什么关系呢?这是我们要谈到的第三个问题。第一个基本的关系是养气可以提高人的知言能力。一个人要有强大的知言能力的话,必须要先养气,养气养到至大至刚,那么别人的言辞一出口你就能辨别他背后的人格。但要养成这种知言的能力,是很不简单的。对儒家而言,要能够有这样的能力,就必须养出一个正义的心胸,这就显示出儒、道两家的区别了。道家讲的是要养一个审美的心胸,而儒家讲的是要养一个正义的心胸。你既然有这样正义的心胸,就能够有烛照一切言辞的能力,无所不能。在现代社会里,其实也很需要有这种烛照言辞的能力,不仅仅是去烛照个人的言辞从而观其人格,也可以从一国外交部发言人的发言去烛照他所代表的国家的国格。从你所养出的正义心胸,从正义的角度,从道德的角度,去辨别言辞从而辨别格调的高下。
在传统中,通过养气和知言之间的关系探讨,形成了一个所谓儒家式的评判风格,评判一个人文章的风格往往谈的不是文章的风格,而谈的是人的人格。大家去看隋代思想家王通《文中子中说》里面对魏晋南北朝作家的评价,就会觉得很有意思。他评判作家很特别,他说:"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鲍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吴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古之纤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对于刘孝绰兄弟,则更以"鄙人也,其文淫"来评价;对于萧绎、萧刚、萧统几兄弟,又以"贪人也,其文繁"加以评价;对谢朓,其评价为"浅人也,其文捷";对于江总,他的评价是"诡人也,其文虚"。这些在大家看来很不错的作家,在王通眼里基本上没有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