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书生申纯,天资卓越,仪貌堂堂,英俊潇洒,但性格内向。他饱读诗文,因而在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被益州府尹推荐去京考进士,但名落孙山,悻悻而归。
申纯回家后,成天闷闷不乐,唉声叹气,躲在家里不与外人来往。父母怕他逼出病来,就让他到眉州舅舅家,换一换环境,改变一下心情。
申纯的舅舅姓王,是眉州通判。外甥从成都来,他们自然会热情款待。
申纯进入中堂,王通判即刻叫妻子、儿子和女儿出来接见。
申纯的舅妈与七岁的表弟善父出来后,唯有表妹娇娘迟迟不肯出来。
"这孩子怎么搞的,表兄到了都不出来迎接,太不懂事了?"舅舅责备着说。
他的话音刚落,丫鬟飞红跑出来说:"老爷,小姐梳妆未完,不能立即出来。"
舅妈嗔怪着说:"娇娘这孩子真啰唆,表兄又不是外人,何必那么讲究!飞红,快去催催她!"
申纯听到舅妈责怪表妹,连忙劝解说:"不用催表妹,让她梳理好了再出来。"
不一会儿,娇娘从中堂的右耳门走了进来。申纯举头一看,但见她双鬓漆黑,长裙拖地,娇柔无比。走到近前又见她那椭圆形的脸蛋玉石般晶莹滑腻,不施脂粉仍白里透红,不画眉却柳眉含笑。
她走上去一声:"三哥,小妹有礼了!"
她这一声使申纯神魂颠倒,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娇娘站着等他回话,他却痴呆呆地望着娇娘,羞得娇娘紧低着头。
王通判见此情景提醒申纯道:"申儿,娇娘在和你说话哩!"
这时申纯如梦初醒,自觉失态,连忙说:"表妹身体可好?"
申纯问好以后,娇娘退到母亲身边坐下,丫鬟飞红站立于后。
接着舅舅问申纯:"你父母身体可好?"
"好!好!"申纯一面回答,一面偷看表妹。
舅妈看出他的心思,阻止丈夫说:"你不要再问这问那的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申儿刚到,先让他休息去吧!"随即她又转向飞红说:"带公子到客房休息。"
申纯在王通判家住下以后,每日出入于饭堂、漫步于花园廊亭,能常见到娇娘。然而双方都摸不透对方的心意,见面都不便交谈,最多打一声招呼。
从第一次见面以后,申纯就爱上了娇娘,但他并不知道表妹的心意,不敢贸然接近。
为了弄清表妹是否对他有好感,他对娇娘的言行进行仔细观察。不久,他发现,表妹看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捉摸不透的东西,他试着去弄清其中所包含的深意。
一天傍晚,娇娘坐在窗边的绣花桌旁,手持绣花针凝视窗外的茶花。她如梦如痴,似有重重心事。申纯看到后,悄悄走进娇娘房里,娇娘沉浸于深深思虑之中,一点也未发觉。正在这时娇娘长长地叹了口气。申纯借此问道:"表妹为何叹息?莫非情有所寄!"
娇娘毫无惊恐之状,等了一会儿才说:"表兄为何独自来此?黄昏时节,寒气逼人,表兄感觉到了吗?"
申纯不解她话中的意思,顺口答道:"春夜本来就冷。"
娇娘见他听不出弦外之音,面带愁容,抬起头逡视申纯一眼,站起身慢慢走向里屋。申纯被弄得莫名其妙,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房中。
从那以后两人见面比过去自然一些,但只要申纯话中略带挑逗,娇娘就会厉言正色,表现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申纯以为娇娘情窦未开,不懂情事,并不将娇娘的态度放在心上。
有一天,王通判的另一个外甥来看望他。家里设宴招待两个外甥,舅妈和娇娘在场作陪。酒过半巡,舅妈起立说:"我请两位外甥干一杯!"
申纯起身说:"谢谢舅妈的美意,我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
舅妈说:"你一向海量,怎么今天不胜酒力了呢?"
申纯回答说:"侄儿功名未就,又病了许久,因而无心再饮,请舅妈海涵。"
舅妈还想再劝,娇娘抢着说:"三哥今日不胜酒力,妈,你就别为难他了吧!来我和你去敬爹爹一杯!"她拉着母亲走向王通判说:"爹爹,我们敬你一杯!"
又过了一会儿,申纯面前的烛光渐暗,娇娘走到申纯身边,边弹烛中灰烬,边流顾左右,低声对申纯说:"若不是我,你今天一定会酩酊大醉。"
申纯低声回答说:"你的大恩大德,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娇娘又低声说:"难道仅是恩吗?"
正在此时母亲喊:"娇娘,快给大家斟酒。"娇娘赶快去给大家斟酒。
这天以后,申纯对娇娘的爱又增加了。
一天黄昏,娇娘独坐惜花亭沉默不语,申纯看到,立即走过去。
娇娘凝视亭外含苞待放的牡丹,不理睬他,他就回房提笔写了两首绝句说:
香惹沉烟透粉墙,绛罗轻卷映朝阳。
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栏人断肠。
娇姿艳质不胜香,何意无言恨转深。
惆怅东君不相顾,空留一片惜花心。
申纯写好后,把诗稿揉作一团从背后扔给娇娘。娇娘见一纸团飞来,好奇地拾起来展开一看,上面有一首诗。她起身在廊坊内边走边咏。尚未读完,母亲房中传来叫她的声音,娇娘立刻将诗稿藏入衣袖,急步向母亲房中走去。
申纯见她向舅母房中走去,十分失望,又提笔写了一首绝句,贴在绿纱窗上。其诗曰:
日影萦阶睡正醒,篆烟如缕午风平。
玉箫吹断霓裳调,唯识鸾声与凤声。
过了两天舅舅因事出门,娇娘从对面看到申纯房内无人,便快步来到申纯房里。她抬头看到窗上的诗,便反复吟咏。随即走到书桌旁提起笔和诗一首曰:
春愁压岁苦难醒,月回风高漏正平。
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
申纯回房看到娇娘留下的诗句兴奋不已。从此以后他明白了他与娇娘并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是心有灵犀。因此,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每次和娇娘见面,他都会用语言或行为示爱。然而娇娘的态度却是时喜时怒,乍昵乍疏,让申纯捉摸不透。
一天,家中来客举行宴会。酒席从中午吃到晚上,到夜阑人静,客人走后,舅舅和舅妈也喝得酩酊大醉,被丫鬟扶回了房。申纯尚未走出中堂,娇娘从侧门进来,她一声不吭,径直走到博山炉前,抽下左边发髻上的钿钗,匀理博山炉里的余香。
申纯一见说:"夜已深了,人都走了,还用得着添香吗?"
"香贵长存,怎可因夜深而弃之不顾呢?"娇娘注视着萦绕的香烟说。
"假若盘香有意,我就心满意足了。"申纯有意回答。
娇娘不语,慢慢走出中堂,步入廊坊,仰望夜空。申纯跟了出去,但见月色如昼,恍然若画。
娇娘叫侍女小慧拿纸笔来,素描月色夜景。她边描画,边问申纯:"你看那月亮,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吗?"
申纯走到台阶边抬头看看星斗说:"织女星西沉,夜已深了。"接着他又感慨地说:"明月清风,该如何来度过这美好的夜晚呢?"
娇娘听出他是在借用苏东坡《后赤壁赋》中的"明月清风,如此良夜何?"的诗句示意,便感慨地说:"苏东坡的感情多么深厚啊!"
申纯接过说:"还有更深厚的感情,恐怕连苏东坡也相形见绌哩!"
娇娘接着说:"我怎么没有感觉到有如你所说的那种感情呢?"
"那是你佳句中的'压岁'使你难以感觉到。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使你'苦难醒呢'?"申纯说。
娇娘不语,急步走下台阶,进入花园。申纯跟随其后。娇娘转身逼近申纯说:"人们常说的银河与牛郎织女在哪里呢?"
申纯茫然失措,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母亲房里传来:"娇娘,你睡了吗?"的问话声。
娇娘跑到自己的房里,回答说:"我睡了!"
第二天申纯回想前晚的情境,又有一些捉摸不透娇娘的心思,有了一种失落感。于是又提笔写了一首《减字木兰花》:
春宵陪宴,歌罢酒阑人正倦。危坐中堂,倐见仙娥出洞房。博山香烬,素手重添银漏水。织女长河,月白清风良夜何?
第三天早晨申纯起床去向舅妈请安,走到堂西小阁处,看到娇娘正坐在窗前画眉,他走过去看到脂粉盒中的画眉兰煤便问道:"这兰煤是用灯烬做的,还是蜡烬做的?"
娇娘说:"是我用平时积攒下来的蜡烬做的。"
"送我一半写家信好吗?"申纯问。
"你自己拿吧!"
申纯伸手取兰煤时油渍污了手指,就对娇娘说:"你应该亲手分赠给我,哪有让客人自己拿的道理?"
娇娘说:"既然我应允了你,你自己拿我会舍不得吗!"说完她又亲手将兰煤分一半给申纯,趁便又拉着申纯的衣袖擦手上的油渍,并说:"现在你如愿以偿了,还能站着当无事人吗?"
申纯说:"难道就不能留点东西做信物么?"
娇娘正言厉色地说:"我并无他意,你为何调戏我!"
申纯见娇娘生气了,立刻溜之大吉。
回到房里,他将娇娘送给他的兰煤放在枕下,回头写了一首《西江月》:
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妾手分来的的,郎衣拭处轻轻。为言留取表深诚,此约又还未定。
从那以后,申纯常伏枕对烬,辗转反侧,夜不能眠。他想冒险一试娇娘对他的爱情深度。
初春时节,眉州乍暖还寒。有一天,娇娘怀抱火笼,独自坐在房中。申纯闯了进去,手里拿着一枝刚从树上折下来的梅花。娇娘见他进门并不招呼他,申纯故意将花扔在地上。娇娘一见,吃惊地站了起来问:"三哥为何把花扔了?"
申纯说:"花树泪盈盈,谁知她的情意在哪里?所以扔了好!"
娇娘拾起花说:"春神自有安排,花儿自有倾心者,夜折一枝以供玩赏足矣,三哥何必寻根究底呢!"
申纯说:"得到你这句珍贵诺言,我也就没有什么懊悔了。"
娇娘笑着说:"我何曾许下诺言?"
申纯说:"你自己想想!"
娇娘不回答,转而对申纯说:"外面风太大,你坐下来烤火吧!"
申纯高兴地坐到娇娘身边。娇娘伸出手摸摸申纯的后背问:"三哥衣服厚吗?天寒地冻时怕难以忍受吧!"
申纯恍然若失地说:"你担心我的寒冷,难道就不担心我断肠吗?"
娇娘笑着说:"什么事会使三哥断肠,说出来让表妹我给你参谋参谋。"
申纯说:"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自从我见到你以后,就茶饭不思,夜不能眠,成天想到你。从你的语言和态度上我看出你对我并非无情无爱,但只要我说一句情言痴话,你就正言厉色,离我而去。因此我又担心我的粗陋,配不上你的高雅风度,怕你根本看不上我。今天我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从今以后我不再纠缠你,你以无需再忽远忽近,忽爱忽恨故作正经耍弄我了。"
娇娘长叹一声说:"三哥啊!你错怪我了。我早知道你对我有情有义,但我担心我们的爱情没有好结果。因而我不敢大胆向你表明心迹。我哪里是在'故作正经耍弄'你呢?几个月来我也和你一样,为了我们的爱坐立不安,茶饭懒思,夜不成眠,你又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呢!"她边说边擦泪水。接着她又说:"从前的事你就多多包涵吧!今后即便我们不能相爱,我也会以死相报。"
申纯感动地说:"表妹,如果你有此决心,就拿个主意。你说,我应该怎样做,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正在此时,书童来喊申纯说:"公子,老爷回府,叫你前去。"
申纯不得不马上到前厅。
过了两天,申纯一早起床就站在绿窗旁向对面张望。他看到娇娘起床后坐在梳妆台旁梳妆,就走到近前高声吟咏苏东坡的诗句:"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
娇娘听到后问:"你有思乡念头了,是吗?"
申纯边望着娇娘边说:"柔肠寸断,只好回故乡罢了!"
娇娘听了后说:"难道你一直在欺骗我吗?你既然对我无意,前日又为何要责怪我呢?"
申纯苦笑着说:"你岂能说我对你无意,只是我被你害得太苦了。你教我怎么办好吗?"
娇娘走过来悄悄对申纯说:"白天人多,我们不便在一起说话,一时也难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东边轩廊直通我的寝室,轩廊便门直通熙春堂,你卧房外有个小窗,今夜若天气晴朗,你就跳窗出来到春熙堂后,那地方很少有人去,而且花草茂密,我们就在那儿约会。"
申纯欣然同意,立即回到房里等待。他心急火燎地等到天黑下来。可是天不作美,突然来了一场大雨。申纯万分失望,提笔写了一首《玉楼春》:
晓窗寂寞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
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
匆匆已约欢娱处,可恨无情连夜雨。
枕孤衾冷不成眠,挑尽残灯天未曙。
早上起床,申纯去给舅妈请安,在中堂与娇娘相遇,申纯将他写的《玉楼春》交给娇娘。娇娘看后宛然一笑说:"好事多磨,我既然答应了你,就另找机会吧!"
第二天,申纯陪舅舅去怜居家做客,到深夜才大醉而归。他想到娇娘说的"另找机会",以为当夜娇娘不会到春熙堂后面去等他,回房就倒床而睡。娇娘在春熙堂后面等了很久申纯都未去,她就直接跑到申纯窗下去喊申纯。哪知申纯酒后睡得像死猪一样,娇娘叫了许多声他都不醒,娇娘只好失望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