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里最集中地体现浩然集体化倾向的是对理想人物保根的塑造。不管保根如何鬼灵精怪地不按常规出牌,但这个狡黠和正义感并存的青年最后还是回到农村,放弃女友陈耀华提供的物质生活保证,对抗不良风气,向往红旗大队,渴望带动全村人集体富裕。保根的理想实则寓含了作家最深的渴望,渴望社会最终能达到"老弱有帮扶、人民齐富裕"的境界。正像历史题材小说《弯弯的月亮河》里,作家神话般的描写主人公柳顺在解放区所见的"世外桃源":"不远处的村口,从苍绿的树梢上露出来的大殿飞檐,看到从一搂粗的树干中露出来的山门和红墙",在这块共产党管辖的地方"春天就实行土地改革了,一伙人打草压绿肥,不是一帮扛活的,是互助组。就是得到土地的庄稼人,自有自愿地搭伙种地,你帮我,我帮你的一块儿奔日子",这里的百姓住上了不透风、不漏雨的大瓦房,门上贴着"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对联,处处显示出自由、富足的集体生活的喜庆气息。这样的景象不禁让人联想到武陵人的桃花源。所不同的是,十七年文学里浩然是直接通过政治斗争传达自己的意图,新时期文学中浩然是通过理想人物寄托不变的情感倾向。
五、艺术手法的变化与传统农民文学风格不变
20世纪80年代,浩然在艺术形式上也进行了一些新的探索。首要的变化是立足于人,不再以政治运动结构人物、情节,随着对人性、人物潜意识的开掘,浩然的语言愈发细腻,对人物心理世界进行充分的展示,小说布局愈发曲径通幽,充满趣味性。所不变的是,本着"写农民、为农民"的宗旨,小说的语言和风格都适宜大众阅读,保留着传统文学艺术的表现形式。
新时期开始,在浩然笔下,"人"不再是阶级意识的符号、政治话语的注释,而是充满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除了前面提到的田大妈、田保根、赵百万、楚世杰等生动的农民形象,浩然还把笔触深入到农村人性心理意识方面,由不涉及爱情的十七年文学创作走进对性意识的探讨,绝对是作家对"人"全面关注的变革。《迷阵》写"破鞋"水仙一厢情愿地迷恋上邻家英俊的有志青年清明,小说细腻又不乏揶揄地描写水仙如何按捺不住欲念,借机接近小伙子,又是送桃子,又是故意串门,但单纯、正派的清明并不"上钩"。小说最后把少妇水仙由"不安好心"到"一派诚心"的情感过渡刻画得淋漓尽致。小说里生动地写道:
她从树上楸下几个半熟不熟的桃子,放在小篮子里,返回村,径直地走进杨家的门楼里。正蹲在堂屋前烧火熬粥的杨婶首先发现了进来的水仙,赶紧站起身,手里的火棍子都没顾得上放下,就迎了出来:"哟,他嫂子,你还早哇!"杨婶笑眯眯地打招呼,同时用眼神儿询问来者有什么事儿。"我都下地干一盘活儿了。"水仙以一种显摆的口吻回答,照样发挥眼睛的功能,盯着屋门里面的动静,等待清明的出现。"听清明说,他那头发是你给理的?"杨婶想趁此机会表示一下感谢人家帮忙的意思。"理得不好吧?让您见笑了。""我看满好的,气死城里大理发店的师傅。""嘻嘻,瞧您把我给夸的。"水仙这么应付着老太太,仍不见清明露面,急不可待,就主动往屋里走,"我家的桃儿白背儿了,能吃了,摘几个给您尝个鲜儿。放到屋里吧。""让你费心啦。就我这牙,咬不动硬东西,亏了你的一番好意。"杨婶一面伸手接小篮子,一面说。水仙抓着篮子不松手,依旧往里边迈着步,说道:"您不能吃,让大兄弟吃,他牙口好。
......"杨婶说:"他没在屋里,早就爬起来,钻到墙旮旯里背书去了。"水仙顺着杨婶的手扭回身一看,果然瞧见了那个让她喜欢的身影。在院子的西南墙脚的小白杨树下边,清明笔管条直地站立着。因为他面对着墙,看不见他的面部表情,只听见他像演员念台词那样有板有眼地朗诵着什么。杨婶冲着孙子喊:"清明!清明!你张家婶子给您送桃子来了,快就手歇歇吧!"清明只顾自己背书,好似聋了耳朵,什么声音都没听见。水仙早忍不住地"蹬蹬"几步就奔到跟前,在清明的肩头轻轻地拍了一下:"嗨,大兄弟,你可真入迷啦!"清明从沉睡中惊醒似的一哆嗦,恐惧地扭转头来,睁着两只眼睛,却视而不见地眨巴着,呆了好长时间才看清站在他跟前的人;又眨巴几下眼,才认出是谁;过了一会儿,才长嘴巴吐出仨字儿:"是你呀?""不是我是谁?看你这副迷迷糊糊的傻样儿,嘻嘻......"水仙捂着嘴巴笑笑,说:"我给你洗桃子,快来吃吧。"清明说:"谢谢你啦。交给我奶奶收着吧,我得过个时辰再吃。
第三节 浩然的"变"与"不变" (3)
清早脑筋好使唤,得把这篇古文背几遍,记得牢实一点儿。"水仙用不依不饶的目光注视着清明,想逼着清明跟自己聊聊天。清明倒用要求原谅的口气说:"大婶子屋坐吧,我不陪你啦。"说完便端起书本,复又转回身去面冲墙脚,念经似地"嘟嘟囔囔"地背起课本上的古文。水仙遭受这样的慢待大为恼火,赌气地一返身子,来到那玫瑰花丛跟前,把小篮子的口儿朝下一翻,把桃扣到放在那儿的一张小地桌上。桃子"叽里咕噜"滚了一地,她没管。抬腿把一只小凳子给撞翻了,她也没扶起来,几乎是怒冲冲地往门楼走。杨婶跟在后面相送:"他婶子,有空儿过来呆呆。""不啦。"水仙不回头地说,"我也不是个闲人,照样儿忙的没功夫。""你家正拔草吧?"杨婶好似自言自语地说:"唉,我家分的点地,撒上种就没搁搁手,准都打荒了。看我们那个书呆子,光啃书本子,等着扎上脖子不吃饭啦!"要迈到门坎儿的水仙听到背后的老太太的这句话,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侧脸朝西南墙脚那边瞥一眼。她瞧见清明仍在津津有味地念着他的"经",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熄灭了。回到家里,水仙的心气又恢复到对清明热烈思念的水平线上。
农间风俗中,不乏类似的男欢女爱的故事,浩然借着一支灵巧的笔,细致入味地把农村人的真实一面有趣地展现出来,展现了他愈发老道、内敛的语言技艺。新时期文学里浩然的语言技艺尤其体现在他对人物心理世界的入微刻画,正因为细腻的人物内心展示,诸多作品给人留下生动、细腻的人物形象感。以《寡妇门前》为例,浩然用娓娓道来的描写,荡气回肠地述说他对农村风土人情的理解。农村寡妇王金环本可以在新社会改嫁过正常人生活,却抛不开乡村传统顾虑,独自带着幼女孤单地生活。当她遇见可心的男子时,年幼的女儿并不理解母亲的苦楚,以丢脸阻挠母亲改嫁。小说对母女俩的心思刻画细腻,语言精道且俗语化,字字传意。一段文字尽展王金环起伏跌宕的心思,也带出个人命运的曲折,充分显示了浩然在新时期文学里的语言功底。以作品为证:
到了起晌的时候了,街上传来人与车马走动的声音,还有人们相互打招呼和聊天的声音。寡妇院里的两母女,全都自动地闭住嘴巴,开始了无言的抗争。小妞子人小性子强,对待一些事情,只要认准怎么做,想让她转弯儿和屈从,那是极难办到的。在这一点上,很随她妈妈。经过刚才的那么一哭一闹,从妈妈的嘴里讨到了实底儿之后,她的决心便下定了:拼了命,也要拦下妈妈,不让妈妈干出那桩丢脸的寒碜事儿!所以她自动地撩着盆子的水洗脸,跳到东屋对着镜子梳头,整理整理身上的衣裳,最后随便地找了一本破旧的书,躺在炕上默默地翻开。王金环也站起身,抱柴禾点火,煮上一把挂面,从小菜园里拔了一把小嫩葱,择干洗净,一半儿放在鸡蛋里摊着,一半儿蘸酱吃。随后她把桌子放好,把菜盘摆上,还端来已经打开过的点心匣子,盛了两碗饭,把一碗往闺女那边推,自己吃一碗。小妞没有凑到桌子跟前来,连看也不看,眼睛只盯着书。王金环只好开口叫闺女吃饭。连叫三遍没顶用,她心里猛然冒起一股子火。
打从这个亲生骨肉"哇啦"一声落地那会儿起,到今儿个,王金环头一次对闺女产生了恨,仍不住怒气冲冲地说:"你没完没了的,想怎么着?我进了你们曹家门儿这么多年,可没得到一丁儿好处!你那爹活着的时候,我跟他过着窝囊日子;他死了,还得留下数不尽的是非、祸害折磨我;如今又安排你这么一个坐阵的、催命的,让我活不能活,死不能死!我哪辈子该你们的、欠你们的了?告诉你,我受够了,忍够了,谁想限制我的自由也办不到!"小妞好像胸有成竹,很清楚妈妈这两下子,跳不了多高多厉害。所以她不仅不害怕,都没动一下。王金环觉得自己被闺女撅了个对头儿弯,胸膛里的怒与恨更加升了级,她把挂面汤碗使劲儿往桌上一蹾,腾地跳下坑,一撩门链子蹿到堂屋,在堂屋地下她犹豫片刻,心里暗想:在这个时辰不能到街上去,在街上碰到人,被瞧出来难看;也不能到前院去,左右邻居只隔着一道矮墙,翘起脚后跟就能瞧见这边的情形,被他们传出去难听。于是她侧过身,跨出后门次儿,奔到大桑树下,坐在荫凉里一个刨下来的、仍了多年的老树根上。这儿凉快,这个僻静,这儿正是给遇上为难狭窄的人预备下的好地方,可以不受干扰,安安静静得缕缕思绪,找找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