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句话,研究文学,就从文学本身出发,细心体会作品在哪些地方触动了自己的阅读感受,一切外在的尺度都无法代替文学感受,虽然浩然抒发的集体主义精神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政治宣传色彩,可在写作方面,浩然用小说有效地证明了他的文学性。翻阅《艳阳天》,乃至《金光大道》,在虚构的阶级斗争故事背后,令读者激动的不是阶级斗争的惊天动地,而是萧长春们为坚守某种生活理念而共同奋斗的激情与愉悦。不管他们坚守的理念在当时和如今有何种评价,哪怕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激情,无论什么时代,年轻人的蓬勃奋斗总是令人振奋的。读浩然小说,其间内蕴的青年人的奋斗与乌托邦激情,使之不同于其他合作化小说,随着阅读我们明显感受到一种激昂的青春气息。《艳阳天》里一群全心投入农业社建设的青年搞起了封山育林、广植果园的试点。在这块新开垦的苗圃上,我们读出青年人的憧憬:"年轻人为什么不欢乐呢?......他们心里充满着春天,春天就在他们的心里边。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欢乐与追求。这片绿生生的树苗,是他们共同的、绿色的希望。在他们的眼前,常常展现出一幅动人美景:桃行山被绿荫遮蔽了,春天开出雪一般的鲜花,秋天结下金子一样的果实;大车、驮子把果子运到城市里去,又把机器运回来。那时候,河水引到地里,东山坞让稻浪包围了;村子里全是一律的新瓦房,有像城市那样的宽坦的街道,有俱乐部和卫生院;金泉河两岸立着电线杆子,奔跑着拖拉机......人呢,那会儿的人都是最幸福最欢乐的人了。"这幅美景预支着未来的希望,这群青年人脚踏实地从小小的苗圃做起,一个小火花传递着无限奋斗的激情,这就是青年人的特质,为了心底的美好期盼,他们努力克服现实中的困难。《金光大道》中的高大泉带领青年社员外出采石,为办好农业社节省开销,他们夜宿松柏坡。小说写到一个青年干部为理想起步而精心打算:"高大泉往宿营地走,寂静的山谷响着他脚踏石子的声音。他用手掂着可做柴草的鸟窝,心里盘算起过日子的事情。
他想,现在已经在工地上干了十几天,除去吃用盘费,买的那辆破旧大车的本钱也挣出来了。他想,往后接着干,再领到工钱,就给组员们买口粮;口粮准备充足,余下钱买些肥料,再用到青苗地里;手头还宽绰的话,应当添置几件秋收用的小工具。他想到秋收,就如同小孩子想到过节日似的,心里充满着向往和激动。组织起来的翻身农民,能够从分到手的土地上拿到第一次收获,就算站住了脚,互助合作也有了根基,从此就能够一步一步地朝前发展。"浩然笔下的青年人,像桃花源里的武陵人,渴望超越现实中的生存局限,将共产主义期许的美好未来作为奋发的蓝图,期望创造先前不曾有过的世界,并为之同甘共苦、重义轻利。即使他们努力的目标和结果受人质疑,即使在今天看来那是一个时代乌托邦,但任何时代青年人为其理想而奋斗的本质是无可诟病的。
从现代"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年轻人作为新生力量的崛起,开辟了中国文化新质,青年一代觉醒了,为民族振兴而奔走相告;新中国建立后,同样有一群青年人披星戴月、万众一心地渴望改变旧制度,为创造前所未有的新生活而共渡难关,这种青年人的朝气特质属于人类本性,在不同时代、不分政治意识形态性质的社会里闪耀着它的光芒。在浩然小说里体现出的这种年轻生命的热忱,即使是乌托邦性质的消耗,也成为剥离小说时代政治意识形态话语,打动读者之心的优质文学特质之一。从某种深层阅读体验感触而言,浩然的这类文本完全可以读作青年人为自我认定的理想、青春而奋斗的故事。每个时代,都有年轻人独有的热血抛洒途径。五六十年代的青年人选择了为天下而公的理想,并为之付之挚诚。尽管时代变迁,从不同立场对他们的理想,我们有着个人见解,但在心灵深处,我们无法否认青年人为理想而奋斗的生命本能。作为文学表达,作家在作品里体现的桃花源寻梦者的真诚理想与努力,这种情怀是十七年文学里其他作家不多体现的情感。在这点上,浩然用小说艺术证实了他的文学感染力,是另一个祛除政治话语,浩然小说依然具有存活理由的文学因素。
怎样看待浩然文学本身保有的独特魅力?评价浩然,不脱离时代政治话语是必要的,可是之后呢,作为文学研究,寻到作品与读者心灵交汇的地带才是最重要的,跳不出政治意识形态,不断纠结在历史政治、政策等外围视线,不愿进入文学本身考察浩然的文学性,始终无法说清浩然小说在政治写作之外的独特性。文学说到底,是个阅读体验问题,是人与人、读者与作者进行心灵对话的过程。进入文本内部,我们才真正与浩然进行心灵对话。在这种对话中,我们不仅要知道浩然告诉我们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感受到了什么,这才是文学的本质,也是文学研究最基本的方法。可是,这对于长期受意识形态束缚的研究者却是最难做到的。所以,围绕针对浩然的是是非非的评价,我认为只有走进文学内部,在人与人的心灵对话中,体会哪些感触了我们,又是什么打动了我们,这才是体验文学的根本之道,才是说清楚浩然创作独特性的有效途径。
第三节 浩然如何被"经典化"
前面一节提到浩然创作的独特性,接下来我们继续考察浩然在十七年和"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小说创作是如何被"经典化"的。整体说来,新中国主流文学中被塑造为经典的长篇小说为数不少,在政治与文学一体的时代,文学经典化的塑造印刻着政治的印迹。提到众多的红色经典作品,我们耳熟能详,却少有探究这些作品何以能称为"经典",又是怎样被确立为"经典"的。浩然的代表作《艳阳天》、《金光大道》是两部争议较大的小说,尤其是《金光大道》,从20世纪70年代出版到作家不久前离世,针对这部小说的评价褒贬不一。面对这些是是非非的争议,考察浩然留存的时代文学产物是怎么被经典化的,厘清在作者、读者、评论互动的文学场域中,"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的浩然及其代表作如何一步步成为社会主义无产阶级文学经典,自然意义重大。在当今时代,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如何生产、传播文学效应,如何人为制造文学"经典",这些都为我们认识主流作家的经典化提供了有效渠道。
一、经典的释义与前提
经典,指具有典范性、权威性,经久不衰的传世之作,是经过历史选择的最有价值、最能显示精髓、最具代表性、最完美的作品。根据这样的解释,能够成为经典之作的文本,首先应具有丰厚的文化内涵,展示人类精神的根本问题,并且与特定时代相结合,有代表性和震撼力。在文学创作与传播泛政治化的十七年,文学"经典"的确立在一定程度上游离了原初的定义。十七年文学经典的生成,政治取舍是关键,经典的生产在于是否符合典范性的文艺政策。在特殊的十七年文学场域中,考察文学经典化历程,首先应关注它的生成前提。
十七年文学体制的生成是浩然本人及其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被誉为无产阶级文学经典作品的前提。一般而言,作品出版进入读者接受阶段,学术团体、报纸杂志具有关键作用,它们充当着阐释者,对文本经典化起主要作用。当代文学取消了晚清以来以杂志、报刊为中心的文学自由生产、传媒机制,文学传媒的自主空间非常有限。政治权力掌控文学创作、宣传渠道,收缩文学批评权利,极大地凝聚权威批评导向并限制异己声音的发声,大大增强了《艳阳天》、《金光大道》等主流文学的"经典化"成功率。
特定文学体制的生成,不仅约束了文学的生产与传播,同时通过各种方式转化为大众接受者的主动认可,使文学接受达成共识。"受众需求"为《艳阳天》、《金光大道》这类符合体制化的创作经典化提供前提。而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受众需求得以实现,归功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全国扫除文盲工作的大力开展,从1949到1956年,党政工作不断强化这项工作的落实。没有扫盲工作的普及,没有文学意识形态功效接受对象的配合,在新中国成立之初较低的全国教育水平上,试图加强文学宣传、控制作用,会极其费力。文学服务的主要对象--工农兵的文化普及,是主流文学经典化得以实现的又一前提。
文学作品实现经典化,除文学机制、受众需求外,发行传播也很重要。作家创作产品,必须通过有效的传播途径,使作品普遍到大众阅读的程度,才能使经典化成为可能。《艳阳天》和《金光大道》能在十七年畅销全国,乃至在农村地区可以购买到,离不开官方文化部门的大力发行和售书支持。新中国成立后,全力建立覆盖全国的图书发行网络。1956年,国家文化部和全国供销合作总社发出指示,要求基层供销社经营图书发行业务,加强图书发行力度。文学作品才得以进入分散、偏远的广大农村,为六七十年代浩然小说流行城乡创造条件。
经典的树立,离不开特定的文学体制和传媒机制,十七年文学的生产、传播形式为《艳阳天》《金光大道》等主流文学经典化创造了前提。
二、经典化的实现
浩然的"经典化"地位主要是通过两部长篇代表小说实现的。《艳阳天》是浩然三十而立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金光大道》接续《艳阳天》,确立了浩然无产阶级文学战士的地位。根据经典是阐释者与被阐释者文本之间的互动结果,十七年文学经典化过程涉及文学体制、出版、评论、读者等因素。这两部作品毫无例外地遵循了十七年主流文学的"经典化"运作模式,同时显现出不同寻常的特质。
(一)经典的出版及报刊推广
文学作品只有发表或出版,才能面对更多的读者,而不同级别的出版社或杂志,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作品面世的第一步成就。《艳阳天》是一本差点被埋没的著作。据浩然在《口述人生》里讲,当雄心壮志的青年作家浩然兴致勃勃地准备将刚刚脱稿的《艳阳天》拿给人民文学出版社时,电话那头的冷淡浇灭了作者的兴奋,转念给了另外一家大型杂志《收获》。很快,这部反映当前农村合作化运动中阶级斗争生活的长篇小说得到《收获》的青睐。在发表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辗转又向作家索稿,年轻气盛的作家拒绝给稿,经过浩然所在《红旗》杂志上级领导邓力群做工作,《艳阳天》最终于1965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段小插曲增添了小说面世的曲折,也庆幸权威出版社的出版为《艳阳天》获得极大反响、成为经典提供了良好条件。
《艳阳天》面世后,立即得到文学刊物、评论者的关注。最早的介绍文章是1965年1月《北京文艺》上王主玉的《评长篇小说〈艳阳天〉》,文章阐释《艳阳天》的成就道:"比较深刻地反映了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农村中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作者选择这个时期的重大题材,截取典型的生活面貌加以艺术体现,是既有历史意义、也有现实教育作用的。"这几乎成为后来每评必重复的评价。确立《艳阳天》作为社会主义现实教育意义作品的性质,在政治大于文学意义的时代,这种评价是正面的,首先为浩然小说经典化提供了政治性的定位。
接着,《文艺报》在2月组织北京京郊公社农民基层干部座谈小说。最高文学机关刊物《文艺报》组织农民读者座谈并推荐作品,这一举措充分肯定了小说的文学政治地位。在大力提倡为工农兵服务的文学时期,《文艺报》举起《艳阳天》这面文学创作实绩旗帜,为小说经典化的确立提供了重要信号。以《文艺报》和农民读者两个群体的名义发出评论,在当时具有权威意义:一个是代表党的文艺喉舌,一个是代表国家的主人。因为受到机关刊物《文艺报》的关注和肯定,小说在发表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快速进入全国文学关注视野。随后,从1965年2月开始,《光明日报》、《天津日报》、《北京日报》、《安徽日报》、《羊城晚报》等重要国家及地方报刊陆续推荐,推动了作品在全国的影响效应。
集作家更大心血而创作的《金光大道》毫无疑问地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光明日报》和《人民日报》于1972年8月和10月发表重要评论文章,随后,更多的报刊介入《金光大道》第一、二部的评论活动,《人民文学》、《文汇报》、《解放军报》、《安徽文艺》、《天津文艺》、《河北文艺》、《黑龙江日报》、《北京日报》从1972到1976年不断推出文章,并且引起香港《文汇报》以及日本《咿呀》文学刊物的关注,很快进入全国性的文学关注视野。
(二)学术研究机构对经典化的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