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那个乖张凌厉的小姑娘时,是在日本人的地下囚牢。
她是海棠。日本人的概念里,她等同于满大街的通缉令上那三千大洋。
她不知道日本人是用了什么手段,把她从顾少白身边掳来。她从来宠辱不惊,此时却也是极怕的,顾少白如果发现她不在他们落脚的旅馆中,一定会急疯的。
海棠懒洋洋地坐在地牢的铺上,这里环境还算好,铺褥都还干净。只是地下监狱空气不太流畅,光线也很晦暗。那个在墓地里见过的小姑娘此时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海棠突然觉得害怕,这是她出道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样害怕。那小姑娘看似清纯可爱,实则城府深不见底。若是敌人,只怕往后顾少白也不免要吃她的亏。
“托你的福,”她笑容美丽,“‘战鹰’如今不仅名震京城,更是誉满沪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必拐弯抹角。”海棠尽量冷淡,不让她看出自己心绪变化。
她拍了拍手,笑道:“我是说,顾大哥如今与你是一个价码了。”她瞄了海棠一眼,不依不饶:“你们在京城也不值这个价吧?”
海棠不看她,冷然道:“你明知大街小巷张贴的悬赏令上,那人并不是我。”
“呵呵,”她的笑声像银铃一样脆响,好听极了,“你不在,战鹰完全乱了方寸,他竟不顾我的阻拦,马上与上海的合作关系网亮明了身份。第一次行动失败,倒是捡了便宜啦,身价蹭蹭蹭往上蹿到三千大洋……”她语气调皮,实在太像一个不懂人情世故养在深闺的小姑娘。
海棠托着下巴,想了一想,说道:“你和他早就认识?”
崔迎有些生气,皱眉道:“我与顾大哥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
“是是,”她笑道,“实在是好的,早知你与顾大哥交情匪浅,烦劳给顾大哥捎带句话,海棠恐怕要在狱中喝他的喜酒啦!东洋人把我押在这儿,替那身上压着三千大洋的狂妄小丫头背黑锅……海棠有心无力呀。”她笑容温和,全然是一副祝福美满的样子。
“你……你……”小姑娘伸出细长的指头指着她,那小指竟在微微发抖。海棠有些好奇地望着她,铁嘴银牙的小姑娘这回竟气得话也说不大出来,面颊通红,倒像是被海棠深深取笑了一番。海棠实在诧异,眼前的这小姑娘全然没了在南郊墓地前的古灵精怪和盛气凌人,这方才像是富家千金的闺阁样子。
“——你,你竟不晓得顾大哥待你的一片心么!”她好歹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海棠愣了一下,随即绽开笑容,轻轻道:“不见得是你想的那样,我与顾大哥共事多年,他……难免也错分了自己的感情……”
崔迎不理她的话,冷哼一声:“原以为,西海棠也是个有担当的女子,如今看来,顾大哥一片真心当真是丢了黄浦江了!”她顿了一下,又道:“你还记得当年梅庄案么?东洋细作全都掺和进来了,各派系交错,牵涉复杂,冤情未雪。这桩案子后来南京政府出面调停,方才停和下来,顾大哥正是军统派来暗中动作的。我……我……”她说到这里,竟捂脸痛哭起来。海棠心中不忍,怜惜她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缓缓走上前将她扶住。
“我就是当年梅庄案受害者的遗孤啊……”她趴在海棠的肩上,掩面低泣。到底是个孩子,心气儿再高,也掩饰不了自己内心的孤弱。
梅庄案海棠也有所听闻。当年曾在南京轰动一时,由于牵扯甚广,关系错综,因此详细内情并未公示,她也不是十分清楚。梅庄案是顾少白在军统打响名声的第一炮,其后又立下了赫赫功劳,“战鹰”的名号也因此誉满京城。顾少白从此一路扶摇直上,深得戴老板器重。
“那时……那时,顾大哥心中就有你了吧?”她低声抽泣。
海棠一惊,仔细回想,那时她尚且年少,误打误撞初入军统,确实与顾少白见过几面的。其后她领了任务,初初试水,都是顾少白“偏巧”与她编到一组,手把手教她一步一稳地完成任务。及至她与他一起成为军统最有名的黄金搭档,她一步一步走向“军统之花”。顾少白是个精干却沉默的人,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将自己的心思表露一二,海棠从来以为,他对她的关心,一直都是“兄妹之谊”。他是看着她一路在感情里跌跌撞撞走过来的,在完成军统分派的任务时,她遇到过各色各样的男人,多是逢场作戏。却独独对一人,一往情深,不可自拔。一个不该爱的男人,差点毁了她的前程。
那段日子,她忧郁沉默。顾少白选择更沉默地陪在她身边,她不是没有看到“战鹰”铮铮铁骨背后也有温柔的一面,她只是从来没有想过,——那是为了她。是为了她。
“得了便宜还卖乖——”崔迎抬起头,擦干了眼泪,“西海棠,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让顾大哥这样倾心相待!”她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睫,不断喃喃道:“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有幸……”
海棠递过手绢子,看着眼泪汪汪的崔迎,一时无语。她终究也是聪明的女子,猛然间便清楚了很多事情,她拍了拍崔迎的肩膀,温然道:“……海棠?你是海棠?”
崔迎一愣,却没想到西海棠竟这样不简单,想必她已经明白巨细了,便应道:“我与顾大哥……早已合作多时,我们一向配合得很好。”
海棠笑道:“我可是背了这三千大洋的黑锅!如今百草堂上能通神的‘海棠’就站在面前,真想叫鬼子来领了去,也好给足三千大洋的犒赏!”
原来眼前那瘦瘦小小看似弱不禁风的崔迎,才是大街小巷满世界的通缉令上的正主儿——百草堂海棠。难怪那晚在墓地的争锋相对,崔迎那样咄咄逼人。对百草堂上下一事了解得通通透透,——她早已是百草堂的老手。
西海棠确确实实被蒙在鼓里,自南京军统局上次一役,她便不幸负伤,精神也不大好,戴老板特批她休假,前来上海疗养。顾少白放心不下,便跟来了上海。戴老板相当器重他,自然应允。他便顺道借着休假的功夫,实实打听好了沪上各路人马,与前次合作数月的百草堂接上线。如今看来,那百草堂的海棠,便是顾少白在南京秘密合作了几个月的伙伴了。
上次在坟场,西海棠便早已对崔迎起疑。她的神色眉眼实在不像是养在深闺的小女子,反倒有说不出的熟悉,更像同道中人。如此,那晚山口作缤归天,也应是崔迎干的好事,这其中或许顾少白也帮了忙。
那个相遇在坟场区的晚上,小姑娘竟无惊无惧地坐在鼓起的坟包上,正巧被同样大胆的西海棠撞见,本是奇事一桩。如今想来,非但不奇,反而有玄妙的链接。崔迎那晚的异常,定是与山口作缤的死有着莫大的联系。或许是毁尸灭迹?又或许……海棠一时想不通透。
崔迎见她陷入了沉思,便料想是在为自己的事费神,刻意问道:“你是在想,百草堂的海棠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山口作缤么?密室杀人?”
海棠见她言有挑衅,也不恼怒,只管道:“莫不是顾大哥帮的忙?”
崔迎冷笑:“摊不上你们南京军统的好处!百草堂的每一次行动都有周密的计划,详尽的部署,更何况,百草堂对成员选拔的苛求,不比你们军统差!”
“你们是怎样做到的?”她实在忍不住好奇。
“你想知道?偏不告诉你。”崔迎对她始终还是有敌意。
“我如今……是日本人的阶下囚,出不出得去还得看命,姑娘行行好,告诉了我罢。”她轻笑,只当是开玩笑,一点儿也不恼怒。
崔迎倒是有些微恼:“我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有让你继续留下来的道理!再说……再说,顾大哥也是不答应的,这次我乔装混进来,就是为了带你出去。”
“哦?”她轻轻挑眉,实在有些不相信,“百草堂还有什么样的花招?总不能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怎么不能!”崔迎气愤地打断她,“既然能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杀人,如今带走一个人又算的了什么?”
“你有什么法子?”
“李代桃僵。”
“……不急,”她微笑,“坐下来喝杯茶,真想听个故事……”
“你想听百草堂海棠怎样在密室刺杀山口作缤的故事么?”她拉她。
她微笑,昏暗的地下室里,正好有一缕阳光照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