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上人流如潮,热闹非凡。小商贩们叫卖着各式各样小玩意儿,吆喝声此起彼伏,别有一番味道。
她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脸上露出小女孩一样调皮的笑容:“老板!要那串糖葫芦!”她只管蹦跶,拿了糖葫芦却并不付钱,又跑到别处玩了。
顾少白一脸无奈地跟在她身后付账,又随她转战各个摊贩。他总是这样冷淡,不多话,也不爱笑。他却十分纵容她娇嗔的小性子,任由她满大街的胡闹,只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顾少白对海棠此番前来上海并无多少管束,心想让她好好放松放松便是了。陪她回到上海,本就是寻一个好去处好好休假的,她的身子,也实在需要好好调理。
“西西,西西!”他跟在她身后,叫她从前的名字。
沈西西,海棠轻笑,这个名字,都是前世的记忆了。只有一贯与她风雨共度的顾少白,才会这样宠溺地叫她的闺名。
她一愣,转头,顾少白唇角一抹淡笑收之不及,那样巧的角度,偏偏叫她看到。他不常笑,从前对待他们这班下属时,总是严厉。海棠当然知道,在她身后的角落,顾少白总是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怒笑随性,却只是为她。
她紧咬着唇,总装作看不见。看不见。
“号外!号外!昨天晚上出大事情啦!大新闻!号外!”卖报的小孩边跑边叫,卖力地推销自己的行报。
街上人潮如涌,不时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拿了报纸,丢下几个零钱便走,行色匆匆。
海棠心下倒是一紧,忽然又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在坟场碰到的那个奇怪的女孩子,——崔迎戏谑地瞧着她,对她说:今晚要出大事了!山口作缤死啦!临了还不忘挖苦她一句,你真可怜,什么都不知道。
海棠对她说的话本身就将信将疑——这样小的女孩子又如何会知道这些都属一级机密的事情,即便真是钱通鬼神的大富商大政客家的千金,大家长们也不会把这等事告诉孩子听。海棠本不该认真,听听只当笑话便好。但是,昨晚那女孩子又十分的不寻常,口口声声喊着大半个上海滩都是她家的,又把百草堂的机密说得那样头头是道。海棠又不得不放在心上。
她随手问那小孩要了一张申报,也是有些开玩笑的心思,问道:“今天的头条可是堪比川岛芳子的大汉奸山口作缤,死了?”她笑容灿烂,明知不可能却还是补问一句:“不会上海滩都闹得沸沸扬扬了吧?”
“姐姐好厉害!”那孩子迎着海棠的话回答道,“正是这样子!山口作缤死啦,大伙儿都在讨论呢,今儿早上申报卖得好快!真是大快人心啊!”
海棠这一惊可不小。茫然问道:“谁做的?”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一个小孩子又怎会知道?
那卖报的小孩子向她调皮地吐舌头,压低声音悄悄道:“百草堂呗!”
海棠吓得打了一个激灵!连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嗨,姐姐是外地人吧?”那小孩子反问。他招摇地晃了晃手里厚厚一沓报纸,向海棠解释道:“沪上谁人不知百草堂?大凡和汉奸搭上点的事情,都与百草堂脱不了干系。百姓们都在说呢!百草堂的菊花梨花桂花啥花的啦,通缉令上都有呢!抓到一个,都是赏上千大洋,好大的手笔!今天新张贴的通缉令,把海棠花的悬赏整整提了一倍!明眼人谁看不出昨晚那事正是海棠干的!百草堂的手段也真古怪,山口作缤死得就很蹊跷……”
卖报的孩子说到兴头上,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竟顾不上再做生意。这些话倒是勾起了海棠的好奇,便追问道:“山口作缤死得如何蹊跷?”
那孩子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说故事一样说给海棠听:“密室杀人啊!日本人全封闭的密室,外头站满了保镖,却不知那凶手是怎样做的案……第二天一早起来一看,死啦!就这样死在密闭的卧室里!那些保镖都说昨天晚上里面安静得很,一点动静也没有,今早一瞧,人都没了……要不是百草堂干的,谁能做得这么天衣无缝?”
“后来呢?”
“后来……日本人也不知撞了什么邪,也许是怕内部人心不定吧,连夜就把尸体拖出去埋了……现在还在紧锣密鼓地调查呢!”
“哦,哦,”海棠嘴上应和,心里早已不知乱成了什么样子,怎么会这样呢?竟然全让昨晚那个小丫头给说中了!她惊讶不已,生怕漏掉什么重要线索,便向那孩子打听:“你倒是说说看案发现场有没有什么线索,不可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人给杀了呀,还一点儿响声都没发出来!”
小孩子拍了一下大腿,叫道:“可差点叫我给忘了!有消息流出来,尸体上落着几瓣海棠花,应是凶手留下的。倒不像是凶手不慎落下……”
“对了!”海棠应道,她突然想起昨晚在坟场那个奇怪的女孩子说的话,“听说百草堂的人作案,都会在尸体上留下几片花瓣?”
“这倒是,”小孩子回答,“往常有日政要员突然暴毙,尸体上正是飘着花瓣,有些花型小些的,像桂花这样的,就是几朵花一撒,应是代号‘木樨’的百草堂成员做的。”他扬起脸来,天真地问道,“咱们这边管桂花叫做木樨花,你晓得么?”
海棠摇摇头,心里想着一件事,便想核实一下,于是又问道:“山口作缤的尸体埋在何处?”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总不会是南郊的公墓吧?”
“姐姐什么都知道!正是那座公墓,租界教会的外国人身后都葬在那里。我有一次走夜路经过那里,漆黑黑的,坟包上鬼火一点一点升起来,可瘆人哪!”
海棠对那孩子浅浅一笑:“不妨碍你做生意,明儿个有大新闻了,我再来找你……”她扯了一张报纸便走,也不付账。
那孩子心想这外乡人好生奇怪,目不转睛地盯着海棠离开的背影,竟也忘了要钱。倒是顾少白这时从另一个摊头赶了过来,把钱给了那卖报的孩子。
海棠向后抖了抖报纸,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她知道顾少白已经跟上来了,便随口问道:“你怎么看?”
“什么?”
“顾大哥装傻……昨儿那事,指不准顾大哥也搀了一脚……”
顾少白淡淡道:“你来上海是戴老板特批歇假修养的,本就是风口上的人物,不要太张扬……南京的同事又拍来了几封电报,叫我们不要擅动,只管游山玩水就好……昨天晚上,我起床看你,你不在房里,去哪儿了?”
海棠停下脚步,冷静地注视他,好似要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点儿什么破绽来。许久才逐渐放松,调皮地摆手笑起来:“出去走走呗!”
“大晚上去哪儿走?”他追问,显然有些着急。
“闲着没事,就去南郊那个坟地逛逛,实在无聊……”她毫不在意地把昨天晚上的事说给他听,语气就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何这样的云淡风轻。她心里早就扑哧笑开了花,心想这回得把顾少白噎得说不出话。
谁知顾少白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看了海棠一眼,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淡定地说道:“今天午夜还想去坟场区走走么?我陪你。”
海棠调皮地扯开一个夸张的大笑脸,摆了摆手话里有话:“顾大哥说哪儿话……顾大哥晚上不忙着么……”
“西海棠!”他喝她。
她一愣,抬头看他,那人眼神哀伤,海棠心里一酸,嘴上却毫不示弱:“战鹰!”
他瞪着她,许久才放软了目光,温和道:“海棠,顾大哥一整晚都在担心你……”
她刻意不给好脸色:“一整晚?顾大哥一整晚都在担心我,才神思恍惚,被一个小丫头撞破了昨晚的计划?顾大哥情愿另寻出路,也不愿和我一起行动?顾大哥把我当负累,海棠不在坟场吹风还能干什么?”
顾少白生性内向,本就话不多,如此被海棠三言两语一堵,更是说不出话来,只得低声道:“戴老板不让你行动,你是保假待命的,南京给你的任务,只是休息游玩……西西,你大病初愈,上次任务负重伤还没有完全康复,我怎么能让你……”
小丫头把脸埋在报纸下,直憋得有些喘不过气,终于经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战鹰昨晚真是行动啦?这回躲不过也得承认!”
顾少白立时反应过来,自己原是被一个小丫头戏弄了!他只得笑笑不说话。
“那个小丫头是谁?”她问。
“谁?”
“昨儿晚在南郊公墓碰上的那个顶奇怪的小姑娘!说甚么大半个上海滩都是她家的!说了些疯言疯语,却又不全是疯话,你瞧,这个倒是让她说准了,”海棠扬起手里的报纸,在他面前晃了晃,“报纸上写着的,给百草堂海棠抬价了!三千大洋!果然翻了一倍的身价!”
顾少白接过报纸,也不看,随手卷起来收好。他总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满腹心事重重的样子。海棠与他共事多年,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的闯过了好多坎儿,却从来猜不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认识她,对不对?”海棠不甘心,小心翼翼地追问。
“我的事,你别管。”他转过身去,轻描淡写吐出这几个字。
“我决计不管!”她也不生气,温温和和客客气气地与他说话,“南京军统赫赫有名的‘战鹰’,也快赶上榜上这个价位了吧?我以后若是有不顺心,提了你的脑袋换三千大洋,也逍遥快活去!”
他恁是严肃沉默,也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下午想去哪儿走走?陪你去城隍庙逛一下?”
感动,不是没有的。这么多年,他们都是配合默契的搭档,军统同事众多,他淡漠冷心,却独独待她极好。执行任务时,多次死里逃生,都是他拼着性命把她救回来的。
只是。只是,她无心啊!独独不应他,独独装作不知道。
“西西……”他见她一个人出神发呆,便叫她乳名,“西西……”他的声音很柔软温和,即使众人面前,他是军统翻云覆雨的头号王牌“战鹰”,即使他冰冷沉默,他待她,总是极温和的。
咚咚咚,咚咚。
高跟鞋踩在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