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霏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茉莉在她的肩包上绣上这首苏东坡的海棠诗时,百草堂的姐妹们已为她准备好了永诀酒水。一诗一行泪,余生永诀。
那是海棠自加入百草堂之后,最凶险的一次行动。尽管百草堂与南京军统素来有合作,此番行动,也有军统内应相照应。却依然是九死一生的凶险。
走出百草堂的大门,我们就当你已经死了。
茉莉是这样告诉她的。
她知道,身逢乱世,百草堂姐妹们的性命,都不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她知道,自己早晚也会走上这条路。
百草堂用以掩饰身份的茶馆,开在僻静的街道上,生意却极好。人人都知道,百草茶馆的老板娘茉莉风情万种,招揽客人更是凭着一张黄莺一般的巧嘴儿。人人也都知道,通缉令上的女人,都是百草堂的暗哨,却从来没有人把以暗杀谋生的百草堂与那座小小的百草茶馆联系起来。
从来没有人。
海棠闲时也与众姐妹一样,是百草茶馆端茶送水的小丫头,时常在茶馆里跑跑腿儿。客人们对茶馆里那个嘴巴伶俐的小海棠熟悉得很,谁又会想到,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就是通缉令上的三千大洋。
海棠时常听茶客们闲聊,听来听去,也知晓不少新鲜事儿,自然也会用自己的法子从客人们嘴里套出自己想知道的情报。茉莉总是躲在收账前台后头,向她努努嘴,使个赞许的眼色——百草堂的姑娘们,常常用这种方法套出比茶水钱金贵百倍千倍的有用信息。
他也时常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有时要坐上好半天。海棠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不像那些附庸风雅的茶客,座谈间非得卖弄显摆些诗词,明明是再俗不过的人,偏偏非上好龙井碧螺春不入口。顾少白却不是这样,一杯味儿够浓的大麦茶,便能让他捱过一下午的光景。
茉莉却是从来不肯收他的账的,每每要走时,他推诿不过茉莉,只温和地笑着,便把两张纸币压在茶碗下,慢慢起身走出去。
海棠总觉得好奇,那人到底是怎样的来头,连老板娘茉莉这样的人物都要敬他三分。顾少白每次来喝茶,海棠总要细瞧他两眼。那时她已与南京“战鹰”互通信件暗地里合作许久,却从来没有见过本人。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战鹰”已经离开南京来了上海,眼前那人便是他!
茉莉也不明说,小丫头每每望得出神,老板娘便捅捅她,取笑一番:“不好这样看着人家的,明儿个他不来了,我可把你这端茶小丫头开除了去!”
海棠自然不肯吃亏,趁着没人的空挡,也便对老板娘耍起了嘴皮子:“分明是老板娘看上俊小伙子啦,哪有不爱占便宜,赶着请人喝好茶又不收钱的当家的哟!”
“死丫头!”茉莉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戳她脑袋,“难怪姐妹们都说你这个小丫头刁钻古怪,连我也敢取笑啦?好好地跟你说,顾先生不是陌生人,你与他也有好好的交情呢,他可是咱们的大恩人!”
海棠不晓得他是不是百草堂的大恩人,海棠只晓得,他叫顾少白,南京来的,她可终于认出来了!那年梅庄案南京派来的负责人,她的大恩人!
原来他就是京城大名鼎鼎的“战鹰”!与她有数月交情的合作伙伴!
打弄清了这层关系以后,海棠对他更留心了。每每招呼,都是极热络的。顾少白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转一圈,他话很少,常常喝着茶便出神地望着窗外。有时竟似走了神,忽又神情饱满地笑了起来,——海棠总是格外注意这些小细节,这些叫她不安的小细节。到底是什么让他这样看似冷心的人,这么快乐呢?
海棠不懂。她总会好奇地随着他的目光转动,——对街的百货公司里走出一个很优雅的女孩子,步履矫健,脸色却不大好。原来他的目光是为了她!那女孩子出来后,顾少白总是忙着付钱走人,急急地追出去。也许他要装作偶遇的样子去接她,只是怕那女孩子会有一丁点儿不高兴,——他竟那样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去迎合她的感受。
这一切都叫海棠嫉妒得发疯!
她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调查清楚,那女子代号“西海棠”,也是南京军统数一数二的人物,与“战鹰”搭档数年,是很老成的合作伙伴。
他们那样熟络。那样熟络。
小姑娘心里不免不痛快,她总想,有机会定要呈口舌之利,叫那西海棠也难受难受。她对顾少白不理不睬的模样,真叫人恨得牙痒!
那天晚上,是她人生中最凶险的一次行动,——百草堂与南京的合作,“战鹰”也参与了。她没想到计划完成的那样顺利,她与“战鹰”配合得天衣无缝。
离奇的密室杀人案,轰动上海滩。山口作缤死于保护重重的密室,尸体上只留下几片海棠花瓣。没有其他任何可疑之处。
一夜之间,百草堂海棠身价倍增,日本军部急疯了寻她。
那夜她在墓地遇见南京来的西海棠,正是她处理“尸体”最紧要的关头,——她在处理“山口作缤”的“尸首”。
“战鹰”与她配合得天衣无缝。所有人都认为大汉奸山口作缤死于自己保护周密的卧室。其实不然。这就是百草堂的厉害之处,被处理过的“密室”其实早已是案发第二现场了。
战鹰与海棠早在巷口就堵截了孤身一人的山口作缤,合二人之力秘密将他杀死,抛尸郊野。海棠取下死者衣物,易装成山口作缤,而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住处,周旋于日本人腹地,借机获取有用情报。
海棠本就是百草堂出身,对于云羿一脉易容之术自然很是精到,行动前又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对山口的生活习性语言习惯也很是熟悉,所以扮作山口作缤的样子以身犯险并未惹人怀疑。
一切行动都十分顺利。
她的离开是一招高妙的金蝉脱壳之计。也是密室疑云的关键所在。一切都在计划中进行。海棠将自己困于山口作缤守卫重重的卧室,开始她的“密室杀人案”。她熟练地布置好一切,自己躺倒在地,制作好伤口,在“尸体”上撒上百草堂的印记海棠花瓣。等到守卫发现她的“尸身”时,海棠早已服下假死药昏睡多时。
“山口作缤”的死因相当蹊跷,日本人为稳定人心只得将“她”连夜下葬,埋在南郊的万国公墓。
这就是事情全部的经过。百草堂海棠成功脱身,她当然知道,现在所有的人都认为山口作缤死于密室,没有人会清楚作案经过,而她,成功地拿到重要情报,并且以一桩离奇杀人案在日本人中间制造了混乱。
她赢得万无一失。
午夜时分,她刚刚从坟地里起来,便遇见了西海棠。顾大哥心里只能仰望的那个女人。
此时她又是崔迎,——与百草堂完全无关,用一个天真的小姑娘的身份面对她臆想中的情敌。
她在暗处观察西海棠许久,真是一个奇怪大胆的女人。她竟敢一个人半夜三更跑来墓地!
本身就是有敌意的,崔迎气她害顾少白这样伤心难受,说话间不免有些冲,句句不饶人。
她唬她:大上海大半的产业都是我家的!
她笑她:这坟场是你家开的么?
崔迎在西海棠面前,就像一个谜,分明是一副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模样,胆子却大得出奇。西海棠自然不会想到,眼前这个说话颠三倒四,分明有些尖刻的小姑娘,竟是百草堂的海棠!与她的代号西海棠只有一字之差。崔迎便也拿这个逗她,今夜杀人者分明是“海棠”,她便叫西海棠满心的糊涂:山口作缤死得好惨哦!日本人不会放过海棠的!你……真可怜!
西海棠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内心五味陈杂。她像入了一个迷宫,本就是奇怪的性子,午夜醒来发现顾少白不在,便出来寻他,哪知路况不熟,一个人走到了南郊坟场,便索性进去走走。若非南京军统出身,平日见惯了死人,也断不会这样大胆。焉知大胆的女孩子并非她一人,半夜三更竟会在坟场遇见一个疯疯傻傻的小姑娘!
她自然知道对方来头不小,因此心里只想着与顾少白通信息,分明分明那小姑娘到底是哪路人马,是敌是友。却不知,崔迎离去,躲在暗处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