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到老高,地上已经开始升腾出热气。萧屏儿的鼻尖也已经冒出了汗珠,可是院子里除了他们俩,仍然不见其他动静。老者终于扔下手中农具,在一边洗了脸净了手,坐到她对面喝茶。
萧屏儿不说话,静静看着眼前的老人。
老人放下茶碗,眼角的皱纹夹出沧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萧屏儿。"
"前辈怎么知道是我?"
"你早晚会来的。我那兄弟看似风流不羁,其实闷得很,很多事情你若想知道,只能来问我。"
"所以我来了。"
"你想知道什么?"
"前辈想告诉我什么?"
萧屏儿自然不会和他客气:"您知道严无谨就是血刀么?"
"知道。"
"那您也知道严无谨是江南绸缎庄'恒祥号'的大老板了?"
尧长弓点头:"看来我这个兄弟已经告诉你不少事情。"
"不止严无谨,快雪也告诉了我一些事情,"萧屏儿定定看向尧长弓,不放过他丝毫表情,"比如,他说前辈您是他的家奴。"
"没错,我的确是吕家的家奴--或者,说成家臣更合适些。"
这回轮到萧屏儿愣住了,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可以撼动大半个江湖的老者竟会承认自己是别人家的下人,而且回答得这么坦然这么痛快。
"你们......你们吕家,还有那个吕大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尧长弓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握在手里,却不急着喝:"你听说过吕松亭这个人么?"
萧屏儿摇头。
"不怪你没听过,"尧长弓呵呵一笑,"吕松亭已经是二百年前的人了。"
"二百年前?"萧屏儿不明白,二百年前的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是啊。那时候的吕松亭,曾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本应封侯拜相,可他心不在庙堂,解了战甲兵权,从此游历江湖。吕松亭在江湖上名声极盛,得到了许多武林人士的尊重与爱戴,自从五十岁以后,开始逐渐淡出江湖,鲜少再插手江湖事务,"尧长弓将茶饮尽,神色幽远,"江湖从来都是个大浪淘沙的地方,从那以后,江湖人也开始逐渐将吕松亭淡忘了,十年以后,当有人突然想去拜访他的时候,却发现吕松亭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
"是。完全消失了,院落荒废多时,半个人影也找不到了。"
"他们去了哪里?"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不过好在那时候吕松亭已经被很多人淡忘,所以也没有几个人真正找过他。"
萧屏儿发现,尧长弓用了"好在"二字,似乎在庆幸没有人能够找到吕松亭。
尧长弓似乎看出了她疑惑,笑道:"我的先祖,就是吕松亭家的总管。"
萧屏儿知道,尧庄主刚刚与她讲的是一个埋藏了很久的,从来无人知晓的秘密。吕家,吕松亭,还有快雪,到底是怎样的人家,严无谨和他们吕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严无谨是吕家的养子?"
"是"
"他的功夫都是吕家教的?"
"你想问的,是血刀的功夫吧?"尧长弓看了她一眼,慢慢道,"不是。"
"不是?"
"不是。吕家只教给他左手剑,没有血刀这种骇人的功夫。"
"那血刀的功夫,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不知道。严无谨十来岁便被吕家收养,几年后离开吕家,与我结兄弟义,这之后他所有的行踪我都了解,他没有遇到过任何人可以教给他那血刀的功夫。"
"前辈的意思是,在他来到吕家之前,就已经会那种功夫了?"
"很可能。"
怎么会?萧屏儿瞠目,这之前的严无谨大概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会那样可怕的功夫?有谁会忍心教一个孩子那么残忍的杀人方法?
"前辈见多识广,可有见过江湖上还有什么人是会这样的功夫的?"
"没有,从没有。"尧长弓微微沉吟了下,"不过倒是听过一些传说......"
"是谁?"
"不是谁,而是一个组织。"
"杀手组织?"江湖上闻名的杀手组织只有两家,一家是中原的"七月十四",还有一家原来在蜀中唐门麾下,不过近十几年已经式微了。不过就算是如此,她也没有听说过有哪个杀手会用这样残忍诡异的功夫杀人。
"我也只是听说过。"尧长弓看着眼前的粗瓷茶杯,语气悠远:"有个组织会专门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一些两三岁的小孩子,从中挑选一些强壮的出来,把他们训练成野兽,为他们杀人。"
萧屏儿曾经听说过,那些杀手集团会把一些很小很小的孩子扔在一个黑屋子里,却只给一人份的食物,让这些孩子相互残杀强夺食物,直到剩下最后一个,再教给他们各种杀人的方法和技巧,手段非常狠毒残忍,几十上百个孩子里,最后通常只能活下来一两个。而这一两个孩子,就是他们杀人的工具。
她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只是说书人口中耸人听闻的桥段而已,没想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
"前辈的意思是,严无谨是那里出来的孩子?"
尧长弓摇头:"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而且那样的组织到底是否存在我也不得而知。若不是那剑法太过可怕,我也不会......"
萧屏儿笑起来:"我见过血刀出手,虽然手段残忍,但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前辈看来多虑了。"
"是么?"尧长弓苦笑,并不多说,"不管怎样,最好不要让他使右手剑,否则连你们也会很危险。"
"可是,现在的严无谨只能使右手剑。"萧屏儿咬了咬嘴唇,"他的左手,几乎不能动......"
尧长弓蹙眉:"他伤得很重?"
萧屏儿点头:"他内伤似乎不轻,左臂到现在还不大灵光,不能使剑。"
尧长弓神色一凛,没有说话,只是拿了杯子放在唇边,随即又放下,半晌才道:"小姑娘,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收养了他又要设计杀他?"
"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了我的兄弟!"尧长弓站起身来,似乎有些烦躁,"只是......只是有些地方,出了点意外。"
萧屏儿还想开口,却被尧长弓挥手打断:"小姑娘,我只能告诉你这些,现在还不是时候。"
萧屏儿站起来:"既然如此,我告辞了。"
尧长弓抬眼看她:"我说过,你不该来。"
萧屏儿歪着头看他。
尧长弓继续道:"尧家别院只许进,不准出。"
萧屏儿眯起眼睛,手探向剑柄:"前辈要阻止我么?"
"我已经阻止你了。"
"什么?"萧屏儿握住剑柄,却发现手竟有些发麻。
"你要记住两件事:第一,就算功夫再高的人也很喜欢用毒药,因为它很省力气;第二,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么多,是因为我知道你就快死了。"
萧屏儿想要拔剑,可是她的手已经不听使唤,然后她便倒了下去,眼前是一片漆黑。
沙,沙,沙......
是做梦么?她又听见铁器插进泥土中的声音。
那个老者消瘦的背影,似乎还在她的眼前。他告诉她许多事情,接着又对她说,他之所以告诉她这么多,是因为她就快死了......
是......那壶茶,有毒么?
萧屏儿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麻痹感还在,还不能动。
她还活着。
她不是......该死了么?
沙......沙......沙......
萧屏儿可以感觉到自己躺在地上,身下还有一层薄薄的草席,他们是想埋了她么?
沙......沙......沙......
身体还不能动,她就算没有死,也会被活埋吧?
沙......沙......沙......
"大哥,这回够深了吧?"一个声音响起来,带着点青涩的粗嘎,应该还是个少年。
"差不多了。"这个声音要沉稳一些。
"哎哟!累死我了!老爷子管杀,我们管埋,神弩队就是干这种活的么?"
"你小子,年纪轻轻唠叨这么多?是可以用化尸水,可是尧庄主说这姑娘死得冤,至少要留下尸身,也算对得起他的兄弟。"
"所以我们就得负责挖坟?"
"尧家别院,只许进,不许出,这是公子的吩咐。我们总不能违背命令让别院里面的人出来处理尸体吧?"
少年笑了起来:"嘿嘿......倒也是这个理。尧庄主也够倒霉的了,被软禁在这个地方......"
"别说了,干活。"
萧屏儿感觉自己被草席围了起来,放进一个土坑里。随即扔进来的,还有自己随身的包袱和剑。
一捧一捧的土压在自己的身上,萧屏儿突然冷静了下来。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