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仍未全亮,萧屏儿已经站在了尧家别院的门口。
本来以为,尧家的别院一定也如万剑山庄一样,充满着雄壮迫人的霸气,可是眼前的宅子,看起来却只像一个大户人家住的典型四合院。
门口两尊寻常的石狮子,一扇不算宽大的木门,连着青砖高墙一起围成的院落在清晨的雾气中带着沉静安祥的味道。
安抚了下不停喷鼻子的马儿,萧屏儿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走上前去敲门。
只要有尧长弓在,尧家别院就是万剑山庄,偷偷闯进去,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走进去。
此时院内一片静谧,连鸡犬声也无,大概院子里的人都还没起吧。所以萧屏儿敲门敲得很耐心。
等了又等,终于盼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为她开门的,是个一身玄色劲装、星目剑眉的少年。
萧屏儿认得这个少年。
万剑山庄、干将厅,是这个少年在树林里找到了尧长弓的印信,也是这个少年,找到了血刀令牌。
萧屏儿对着他笑起来:"我记得你,你叫木仰天。"
少年微微皱眉,他的眉心处有细微的褶皱,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严肃老成:"你认识我?"
萧屏儿笑着点头:"在万剑山庄,赵总管让你去叫方大夫。"
少年仍然没有回应,只是继续问:"你有事?"
"我来找尧庄主。"
"庄主不见客。"
萧屏儿用手顶住即将要阖上的大门,挑眉笑起来:"这么说尧庄主真的在这里喽?"
已经入秋,院子里的银杏树一片金黄,萧屏儿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院子,忍不住轻轻咂舌,没想到那么不起眼的小小门户里面,竟然藏着这么大气的院落。
"你不该来。"旁边一直沉默的木仰天突然说话,吓了她一跳。
"我该不该来自己最清楚。"萧屏儿笑着顶了回去,旁边的少年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不知穿过多少个院门,更数不清在回廊里转了多少个弯,萧屏儿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尧长弓。
她一直以为叱诧江湖的万剑山庄主应该是个红脸膛,豹环眼,威风八面盛气凌人的人,可是在她面前的尧长弓,却只是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老者。
略显消瘦,须发花白,做着粗布衣衫的短打扮,腿上还缠着绑腿。
更奇怪的是,这个老者竟然在侍弄庄稼。
这最深的一重院落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上面种着一些庄稼,晨雾还未完全散去,秋日里微黄的叶子将老者的绑腿打得半湿。
木仰天不知何时已经退下,院子里很安静,好像除了她和这个老人,没有其他人出来活动。只有铁器插进土地里沙沙的声音,一下,一下。
老人很认真地侍弄着庄稼,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有个陌生人站在旁边看着他。
萧屏儿只有等。
等到阳光已经照进了院子,老人仍然用背对着她。
阳光下萧屏儿微微眯起了眼,如果这个时候她一剑刺过去,不晓得会有几分胜算?
"那个,请问......"萧屏儿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出声试探。她不知道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者到底有多么高深的功夫。但是她知道他是江湖的脊梁,万剑山庄主尧长弓,传说中不可战胜的剑客。
尧长弓直起身,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很随意,却让萧屏儿明白了,刚刚她的想法有多么的幼稚可笑。
因为这双眼,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深沉最冷静的眼,仿佛任何事都已看淡看破。萧屏儿不禁好奇,这样的一双眼,该看过多少江湖上的阴谋阳斗,经历过多少腥风血雨,沉淀过多少辉煌与惨淡,被江湖中的血泪杀戮洗练过多少回?
尧长弓看了她一眼,又回过头弯下身继续侍弄庄稼。
"小姑娘,你不该来。"
从她走进尧家别院,见到两个人,都对她说了同样的话。萧屏儿眯起眼笑起来:"可是我已经来了。"
"来找谁?"
"来找尧前辈。"
"你是谁?"
"我是快雪的朋友。"
老人笑了:"你不是快雪的朋友,你是严无谨的朋友。"
"何以见得?"
"因为快雪从来没有朋友。"
萧屏儿也笑:"看来您对快雪很了解。"
尧长弓没有回答,而是放下手中的农具,坐在田埂上,抽起一袋旱烟。
"小姑娘,赶了很远的路吧?"尧长弓仍然背对着她,燃烧的的烟叶明暗不定,淡黄色的烟雾淡淡在他眼前散开。
"是很远。"
"口渴了吧?那茶壶里有水,许是有些冷了,若是不嫌弃先喝着吧。"
萧屏儿四处打量,果然见石桌旁有个水桶一样大的粗瓷茶壶,旁边还放着几只茶碗。
"尧前辈知道我会来?"
"怎么?"
"若是不知道,怎么会多准备了茶碗?"
尧长弓似乎笑了笑:"我知道这几天一定会有人来,可是没想到,第一个来的人,会是你。"
萧屏儿是真的口渴了,粗瓷的茶壶仍然散发着淡淡的余温,她却有些迟疑。
如果这里真的是个要将严无谨害死的陷阱,如果这个老者真的是吕家的家奴,如果快雪说的全部都是真的,这茶水里会不会被加了料呢?
尧长弓依旧在抽旱烟。
吧嗒,吧嗒,吧嗒。
萧屏儿笑了笑,低头提了旁边水桶一样的粗瓷茶壶,倒了碗凉茶仰头就喝。茶水甘甜清冽,灌溉着她干渴的喉咙,她一连喝了三碗方才放下。
这里是尧家别院。任何人在这里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要她的命。在他们眼里,下毒是无能的人才会用的伎俩。
"前辈喜欢种地?"萧屏儿很随便地用衣袖抹了抹嘴。
"是啊,活了这么久,才发现这世上只有土地是最实在的,"尧长弓抽着烟袋吞云吐雾,语气感慨,"付出多少汗水,土地就会给你多少回报,土地不会骗人。"
"是,土地不会骗人,做人也应该脚踏实地,才不会连自己也骗了。"
"嗯,说得好。"尧长弓为自己添了写烟叶,继续道,"小姑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萧屏儿眨了眨眼睛,慢慢点头。
尧长弓讲得很简单,语气也很平静。
"很远的地方曾经有一位地主,他拥有一大片土地。突然有一天,他在自己家的林场里发现了大块大块非常珍贵的宝石,他这才知道原来他所拥有的土地是一整片天然的宝石矿。后来这个消息不知怎么泄露了出去,很快就传遍天下。"
讲到这里,尧长弓停了下来看向萧屏儿:"你猜,后来会如何?"
萧屏儿只是笑,这后面的事根本不用猜,争夺土地,血雨腥风。这世上人性中的贪婪,比什么猛兽都要可怕。
尧长弓点头:"是啊,只要是听说了这个消息的人,几乎都来强夺这片土地,经常有人闯入宝石矿盗挖宝石,更有人为了一块宝石互相砍杀至死,这个地主家不断遭到各种攻击和暗杀,就连他们家族内的几个儿子,也为了这片土地的继承问题而明争暗斗。"
"可以预见。"萧屏儿冷笑,"就算没有外人抢夺,他们也会因为巨大的财富而争得家破人亡。"
尧长弓大笑:"好在这个地主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他做了一件事,让他的家人可以继续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什么事?"
"他将这片土地卖给了官府,而且只卖了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萧屏儿忍不住提高了声调,"一大片宝石矿,他只卖了三两银子?"
"是啊。他只要了三两银子,并且和当地的官府约定了一件事,"尧长弓笑得很开心,"只要花上一吊钱,任何人都可以进入这里随便采挖宝石。"
萧屏儿张口结舌愣了很久,过了好一会才轻轻点头:"这个人,果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与生命相比,再多的财富也只不过是油饼上的芝麻,只是会让油饼吃起来更美味,但若只有芝麻没有面饼,芝麻就只是芝麻,永远不会成为油饼。
这个道理很简单,偏偏很多人都勘不破。
萧屏儿抬眼看向这个老人,他想告诉她的,是这个道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