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近了。
来人一身的白衣胜雪,从泥泞的树林走过,他的鞋子上竟依然是干净的。
火光映着他的脸,虽然苍白,但却很好看的脸。
细细的眼睛,笑起来眯成两个弯弯的月牙。
薄薄的嘴唇,嘴角上挑的时候会出现隐约的笑纹。
鼻子高而挺直,使整张脸看起来敏锐而孤高。
快雪。他说他姓吕,双口吕。
萧屏儿拔出了她的剑。
从现在起,只要她还在严无谨的身边,就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不管这个人是吕大公子,还是快雪,都不行。
除非她死。
"萧丫头,你进来。"木屋里严无谨的声音仍然有气无力,顿了一顿,又道:"快雪,你也进来吧。"
萧屏儿满脸疑惑,看着同样面带疑惑的快雪扬眉轻笑走进了木屋之后,紧跟着走了进去。
木屋里火已将熄,快雪走进去,很自然地将手中火把一起丢进火堆。火光抖动了一下,木屋中又明亮起来。
严无谨的脸也渐渐明亮起来,眼中带着笑容,语气很是熟稔:"快雪,好久不见。"
快雪也笑:"是啊,的确好久没见了。"
火堆在二人中间噼啪作响,他们的脸上映出暧昧不明的光线。萧屏儿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只好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差不多十年吧。"
"十年了?"严无谨笑了笑,"竟然过了这么久了,你变了很多。"
"人都是会变的。"快雪看着他,似笑非笑。
"是啊。很多人都变了。老爷子还好么?"
"去年初已经过世了。"
"是么......"严无谨的眸子暗了暗,仿佛陷入某种回忆中,不再说话。
"你们......认识?"萧屏儿终于在这个时候找到了能发问的机会。
"何止认识!"快雪又恢复了她以往熟悉的笑容,像一只老猫一样眯着眼睛,"我们可是老相识了!"
"快雪,带了酒么?"严无谨突然道,似乎不想她多问。
"一时仓促,这倒忘了。"
"故人重逢岂能无酒?无妨,这屋后我还藏了一坛竹叶青。"
"如此甚好,我去取来。"
"我去。"快雪刚要转身,萧屏儿却已抢出门口。快雪这人做事不按常理,又有百毒不侵的体质,谁知道会不会在酒里做什么手脚。
快雪也由着她,等她取了酒回来,两个人竟已促膝坐到了一起。
泥封一开,酒香四溢,上好竹叶青清冽的味道闻上一闻就能让人先醉上三分,木屋里没有酒碗,两个人干脆就着酒坛,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快雪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严无谨:"你去了哪里?我找了你很久都没找到。"
严无谨接过酒坛:"我跑到南边,足足吃了三个月的蛇肉蝎子,现在算是五毒俱全了,当真是苦不堪言。"
"南边?可是那个蛊毒娘子所在的南疆?"快雪轻笑,"没想到你竟和那个人成了朋友。"
"我也没想到。"接过酒坛,严无谨喝了一大口酒,"那个蛊毒娘子,是个很有趣的人。"
"是么?我倒没看出来。"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平常稀松,仿佛恰好在酒馆里偶遇的至交,见到了,就谈谈过去经历的见闻。
萧屏儿坐在一边看着,突然觉得很想笑。他知道他是血刀,他也知道他是吕大公子,这两个人却偏偏只字不提,现在还干脆坐在一起喝起了酒。
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要帮一个人,要杀另一个人,可是这两个人却是故交,也许所谓的杀,所谓的逃,都只不过是友人之间不伤大雅的玩笑。而只有她是那个把玩笑当真,在中间跳来跳去的小丑。
徒惹人嗤笑。
从她认识严无谨开始,吕大公子,也就是快雪就在不停地想要杀他。他生病,中毒,受伤,然后在万剑山庄陷入绝境。三个月后,吕大公子为了找到他不惜重金在江湖上悬赏她的人头,只为了将销声匿迹的严无谨引出来,如今二人终于见面,她原本以为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没想到这二人原来早就认识,刚刚还在剑拔弩张现在却坐在一起把酒言欢。他们说他们是十多年的故交,如今能够坐下来喝酒,那么之前看起来好像不共戴天的仇怨,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丫头,酒没了,再弄两坛酒来吧?"快雪摇晃着空空的酒坛,面色似乎已是微醺。
萧屏儿皱眉,这家伙到底有没有身为敌人的自觉?居然让自己给他去买酒喝!转头看向另一个人,严无谨微微向她点头,萧屏儿只好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既然他们的话不想让她听到,她离开便是,至于酒......三更半夜的,她到哪里给他们弄酒去!
月落西天。
萧屏儿从东来客栈归来,不但换了干净的衣服,还真的弄到了两坛酒。
但是喝酒的人已经不见了。
木屋里的火已经熄了,天光还照不进来。严无谨就坐在这一团暧昧不明的灰暗里,闭着眼,呼吸微弱清浅,脸色白如细瓷。
"快雪呢?"
听见是她,严无谨张开眼,对着她微笑:"走了。"
"他不想杀你了?"
"怎么不想?"严无谨自嘲地笑笑,"只不过现在,我和他谁也杀不了谁。"
"哦。"萧屏儿应了声,便坐在门边,转头看着外面晦暗不明的天空。
严无谨微微吃力地坐直身体:"萧丫头,想问什么,就问吧。"
她没有动,仍然看着门外的景色。
那片铁灰色依然混沌。她突然发现,如果不知道时间,找不到方向,日出与日落看起来其实没什么分别。就像现在,谁知道那片混沌是日出前还是日落后?
"我问了,你就会答?"
"我没有骗过你。"
"是啊,你是没有骗过我,你只是不说而已。"萧屏儿站起来不看他,"快雪也没有骗过我,他也只是没有说而已。你和他,有什么不同?"
严无谨顿住,温和地笑道:"怎么,生气了?"
萧屏儿赌气不理他,却又听到身后一阵阵的咳嗽声。
那咳声极低,像是努力压抑着,生怕惊动些什么。
萧屏儿听得心惊,仍没有转过身,只是将双手攥成拳头。
"昨天在客栈,我想了整整一天,以为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可是现在看来我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很多时候,想不明白,其实是一件好事。"严无谨沉默半晌,忽然开口,声音轻如叹息,"明白了,知道了,反而累赘。"
萧屏儿不说话,他继续道:"我与快雪早就认识,我是在他的家里长大的。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原来那一家人,姓吕。"
"你不知道快雪就是吕大公子?"萧屏儿有些不相信。
严无谨苦笑:"看到他和你在一起,我才知道。"
"他们家是何许人?为什么你在那里长大,却连姓氏都不知道?"
"若是有意隐瞒,我又从何而知?"严无谨站起来,慢慢走出木屋,"每个人的心里总会有些秘密吧,也许会觉得不堪,所以不想提起。"
"严无谨,你也有不堪的回忆么?"
"有,"他侧头,对她笑了笑,"而且很多。"
天已大亮。朝霞似火在东方天际滚滚燃烧。
严无谨走出木屋,染血一般的天空下他黑色的身影瘦削修长,仿佛遗世独立。
萧屏儿站在他身后,眯着眼看他细长背影。
"你到底是谁?是严无谨还是......血刀?"
她到现在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血刀的样子,也是这样黑衣瘦削,在山巅巨大的圆月下单薄的剪影和刀锋般犀利的眼。他对她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剑法会让杀人变得不残忍,只有杀或不杀,赢或不赢,死或不死。他说他的剑法不是剑法,而是杀法,他只会杀人,不会剑法。
她也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严无谨时的样子,阳光之下重围之中,他于马车上安坐,雪白衣衫在阳光下亮得晃眼,慵懒笑容仿佛置身事外。他对她说,剑法不是杀法,剑法不是杀人的艺术而是征服的艺术。他说以杀制杀和以暴制暴并不是一回事,他说成为一个名剑客的方法是征服许多人而不是杀死许多人。
眼前的男子一袭黑色,夜色仿佛还没有在他身上褪尽,瘦削的身形透着刻骨的萧索,漫天红霞依旧不能将他照得暖些。好像就在昆仑山的莲花峰那个月圆的夜,那个满身戾气,恍若战神的男子。
严无谨回头,凝如白瓷的脸上淡淡浮出一抹笑来,暖意忽如春日的藤蔓,悄然爬上了他的眉梢眼角。这一刻,萧屏儿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有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渐渐成了眼前这个男子的模样。
"萧丫头,陪我去城里,换身干净的衣服吧。"
萧屏儿微笑,点头,轻轻挽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