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下雨。瓢泼大雨让萧屏儿刚刚出门就已经全身湿透,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
可是她不能停。
快雪说得对,三天前大概没人能杀得了他,可是现在的确不一样了。用内力帮人引血归元并不是真的如同街上流传的《侠义志》里讲的那么简单,那是极精妙、极危险、又极耗伤人精力的功夫,昨天离开时,他的脚步已经有些蹒跚,况且他还......
萧屏儿不敢再想,咬了嘴唇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在雨中奔跑着。
她不知道血刀在哪,但是昨夜是跟踪他到桃林才跟丢的,她只能从那里找起。
雨夜中的桃林如同一个巨大的怪兽,漆黑的树枝仿佛一只只嶙峋的怪手,以诡异的姿态向天空伸展,让人心生恐惧。
桃林中雨小了许多,水气中弥漫着隐隐的血腥气味,萧屏儿拔出修卢剑披荆斩棘径直向那里冲了过去。
没有人。
确切的说法是,没有活人。
只有支离破碎血肉横飞的尸体,水光中血色暗沉,血腥气浓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旁边的树枝上,还挂着一节肠子。
一道闪电将天空撕裂,一时间亮如白昼,雷声随即在她头顶炸响。
萧屏儿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如果她猜得没错,如果那个人真的还活着,他此刻一定会在那个地方。
三个多月前的雨夜里,她曾将一个人从尸堆里救起,然后安顿在了不远处看林人废弃的小屋里。
那小屋当然还在,只是单薄的木门已经没有了,风雨不停灌进去,地上已经湿了一大片,墙上竟然还留着三个月前严无谨写下的四个大字。
多谢,再见。
木床上斜坐着一个人,身上都已湿透,发梢和衣角不停有水滴下来,湿透的布料紧裹着身体,看得出他的胸膛在微弱而快速地起伏。
听到有人来,血刀飞快地将身旁的剑握起,随即又颓然放下,声音低哑虚弱:"是你。"
"是我。"萧屏儿浑身湿淋淋地走到他面前,抬手将脸上的水珠抹掉。她望进他眼睛里的蓝,然后伸手,揭掉了眼前这人的铜质面具,唇角缓慢地绽放出久违的笑容:"好久不见了,严无谨。"
慵懒的唇,清冷的眼,淡淡的笑,眼前的人丝毫没有变,就连脸色也和三个月前一样的苍白。
"真是不长进,这么久没见,你怎么还是半死不活的......"
萧屏儿俯下身去,两个湿淋淋的人抱在了一起。
"萧丫头......"
"干嘛?"她的声音有点闷闷的,带着些许的鼻音。
"你这算不算投怀送抱啊?"他的声音依旧低哑虚弱,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萧屏儿顿了顿,突然在他耳边大声道:"算!当然算!我就是投怀送抱怎么了?"
环住他脖子的手臂又微微紧了紧,她的语气温柔:"我很想你。"
严无谨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外面的雨依然没有停,破旧的木屋到处漏水,两个人勉强生了火,坐在一起取暖。
"萧丫头,怎么发现我就是血刀的?"
萧屏儿微微地笑,鼻子上有好看的褶皱:"其实你那天救了我和快雪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怀疑了。"
"哦?"
"你说话的语调,你身上的味道,你眼睛里微微的蓝......"萧屏儿抬手,抚过他的眼,"还有,你拿起茶杯的姿势,就好像拿起酒杯一样!"
严无谨低低地笑起来:"原来发现了这么多破绽?"
"是,可是我一直不敢肯定,因为你说严无谨死了,你把我吓坏了。"咬着嘴唇,萧屏儿看着他,"昨天晚上,我跟踪你,然后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一个人,就算面容声音再怎样伪装,有一个地方是无法改变的。"
"什么地方?"
"背影。我记得你的背影。"她侧过头,看着他苍白的侧脸,火光映照中他的眼睫下有温柔的暗影,"其实,我早该发现你是血刀的。"
"为什么?"
"上一次,也是在这片桃林里,我早该想到根本不是血刀救了你,是你救了你自己。"
严无谨闭着眼,轻轻地笑。
萧屏儿也笑。是啊,她早该想到的。曾经那么多次,面对生死时的幽幽叹息,不是经历过太多的人,怎么能看得那么通透?
"说,为什么骗我?"她刚刚问过快雪相同的问题,可是语气却完全不同。
"我骗你?骗你什么?"
"为什么骗我说你不是血刀?"
"萧丫头!"严无谨笑得一脸狡猾,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我不是血刀?"
萧屏儿愣住,才想起严无谨真的从没有对她否认过自己就是血刀的事实。她又笑又怒,假装瞪起了眼睛:"你竟然耍我!"
"我哪里敢耍你,是你不够聪明。"
"你说什么?"萧屏儿眯起眼睛。
"女侠饶命......"严无谨作势要躲,却突然白了脸,身体微微蜷缩起来。他的咳声极轻,似乎不敢用力,只是不自觉地抬手按着胸口。
萧屏儿这才急了,想扶他却又不敢随便动,眼眶却先红了:"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刚刚没有受伤么?怎么这会儿又这么吓人?"
严无谨摇首苦笑:"说来还真是有趣......先前的伤早已好得差不多,只是你在河边拍下的那十多掌......还真是实在。"
当初是为了救他,如今却害了他。那十多掌都是用尽了她的全力,只求伤重的他可以醒转,却没想到绵延了三个月,仍然没有好转。再加上这几日用内力帮快雪治伤,这旧伤不牵扯进来才怪。
想到这里,萧屏儿无限懊悔:"你真不该救那个快雪。我到今天才知道,他就是那个一直想杀你的吕大公子。"
"是么?"严无谨挑眉,脸上竟无许多诧异,笑得一片淡然,"我不知他是吕大公子,他也不知我是血刀,算是扯平了。"
他低咳两声,继续道,"不过现在我已知道他就是吕大公子,那么我是血刀的事情,也快瞒不住了。"
"为什么要骗我,说你已经死了?"
"我只想知道吕公子在知道我死了之后,到底要做什么。"严无谨身体微微后仰,"快雪和你在一起,绝对不是巧合。"
"你那时就知道快雪是吕大公子了?"
"只是怀疑,至少他不会是来帮我的人。不过纵使早就知道他就是那个吕大公子,这个人我还是要救的。"
萧屏儿并不觉得眼前的严无谨已经高尚到以德报怨的地步,刚要发问,严无谨已微微崩紧了身体,低声道:"有人来了。"
萧屏儿也听到了。外面雨声滴答,却掩不住树枝发出的微弱声响。
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杀气渐浓。
严无谨伸手取剑,却被萧屏儿一把按住。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笑的脸和一双明澈的眸子:"有我在,用不着你来逞强。"
严无谨松开剑,抓住了她的手:"丫头,尽量不要造出太多杀孽。"
萧屏儿扬眉失笑:"血刀大侠,你杀的人还少么?"
严无谨微愣,接着是一脸苦笑:"我的左手好像还不大灵光,而这只右手......它只会杀人。"
她这才想起,严无谨素来都是左手剑,而血刀却是用右手,原来区别在此--只是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奇怪。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近,她没有时间深究,只好扬了扬手,走了出去。
外面雨势已小,几十个火把在细雨中噼啪做响,拉长的影子摇曳在地上的水光之中仿若鬼魅。
萧屏儿大大方方地走出去,跃上房顶,将上面两个打算偷袭的人打落至屋前空地上,然后跳下来,执剑对着二十几个刺客。面上漫不经心的笑容竟有几分严无谨的味道。
"我不大喜欢下雨天打架,你们几个,干脆一起上来好了。"
话音方落,二十几个刺客一拥而上。
木屋没有门,萧屏儿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入屋内严无谨的眼中,仿佛一个准备交上考卷的学生,这一次格外的认真。每一次转腕,每一个拧身,都滴水不漏,杀气沉沉的修卢剑在她手中竟让人有轻盈灵动的错觉。
她想告诉他,他送出的礼物,她收到了。
而且做得很好。
雨停了。
这一次,没有死亡。
萧屏儿只是刺伤了六个人的大腿,解下了七个人的剑,四个人的手血流不止,三个人被挑断了手筋,还有三个人瞎了一只眼。
萧屏儿收剑回鞘,眼神犀利如剑光:"还不滚?"
二十几个人面含怨愤,一声不吭,互相搀扶着退出了她视线之外。火把落入水洼之中,将熄未熄,发出哧哧轻响。到处一片狼籍。
萧屏儿没有动,因为这场厮杀并没有完结。
视线所及之处还有一点火光,在远处忽明忽暗摇曳不定,似乎一直在观望等待。
果然,当这些杀手刺客默默退下的时候,那一豆光亮如鬼火一般向这里缓缓飘来。
萧屏儿心跳加速,她已经猜到那人是谁。她不想见到那个人,因为她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该杀。
她从没想到世上会有这样一种人,可以这样坏,又可以这样好,既不是什么好人,又不是绝对的坏人。他可以把她害得很惨,转过头来又舍命救她。
身后木屋里不时传来低低的咳声,萧屏儿的心里乱成一片,她到底该怎样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