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在恩施州所辖利川市,尚有30多个乡镇干脆不通公路,58个乡镇不通客车,其封闭其艰险,简直不可想象。全州看下来,这样的乡镇那就更多,至少有上百万各族人民,难以得享现代交通之便。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千年名句,唯在此时此地,才令人真正体味出其中深苦。
蚂蚁搬运大骨头
道路难行,车马落后,不能货畅其流,势必影响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举目巴东港,大批物资从长江源源运来,却因陆路运力低下,无法及时转运到恩施各县去,形成长期严重积压的困境,恩施州老一辈交通干部何显铸先生,对此有着深刻记忆。何老先生回顾1972年前后情景说,那时候在巴东港口,全力转运积压物资,由军地双方共同组成抢运指挥部,半夜12点之前没有睡过觉——
“没办法啊!那时,巴东港长期积压的待运物资达到1.2万多吨,仓库全部积满。各种机械、钢材、焦炭等物资,从江边到县城附近,到处可见,化肥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各县来人干着急运不走。他们都是各县革命委员会派来的促生产代表,每天前来巴东调度室催运催调,络绎不绝。一等好多天。派不到货车,急得到处求人,最后是破口大骂。回头再看各县,全部仓库里都塞满了土特产品,多年运不出来,仓库里长期积压的物资堆积如山,长了蜘蛛网,霉烂变了质。
“运输问题成为影响鄂西经济发展的主要矛盾。我们不得不依靠外力,多次组织运输会战,靠外援突击运输缓解矛盾。在我记忆中,四川万县运输公司来过,涪陵县车队来过,本省荆州车队和孝感车队也来过。有一次,鄂西军分区向省军区全面告急,促使省军区张洪政委亲自带领浩大车队前来支援,武汉军区从襄樊等地一次调来100辆军车,支援大会战。1971年秋季搞突击运输,省内省外军民齐动员,多达28个单位近万人参战,汽车、马车、板车轮番上阵,光拖拉机就调集了140多辆。
“这类突击大会战,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把人累得脱了好几层皮,却仍然不能物畅其流。最后没招儿了,省政府作出一项特殊决定,由省交通厅负责,针对恩施困境,专门派出汽车运输大队,成建制地长期驻扎支援。后来发展成四个大队轮流驻扎。想不到,运输队好进难出,从1969年开始,这四个大队一干就是整整十年!直到1978年以后,恩施买回‘东风’卡车300辆,这四个大队才撤回武汉去。唉,提起这些旧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那真是太困难了。”
忽一日,恩施人遇到了更大困难。山路交通之艰险,再一次卡住了全州经济的脖子。小件运输和散件积压,尚且可以通过集中大会战得到缓解,特大件运输怎么办?只听说蚂蚁啃骨头,就地慢慢啃,没听说蚂蚁搬骨头,它能搬得动吗?这一次,恩施人偏就遇到一个非搬不可的大骨头。
1987年初,随着长江葛洲坝竣工投产,周边地区用电难题相继得到解决。恩施州乘势完成了22万伏高压输电线路工程,完成历史性一大飞跃。全州经济要发展,新建高压变电站成为核心发动机。万万没想到,长达数百公里的高压电线接到恩施了,主线路翻山越岭接到变电站了,葛洲坝的幸福电却不能合闸送来。原因很简单,核心变电站里头,还要一件最核心的主机——22万伏变压器。这个庞大的变压器,正是全州使用高压电的心脏,那些伸向四面八方的电缆电线,不过是人体的筋脉,心脏不跳,血脉不通。
现在,这颗大心脏——恩施地区高压电主变压器,从武汉到宜昌再到巴东港,长江浩荡,大船航运不成问题,仍是本州之内二百多公里崎岖山路,成为拦路虎。
据当年负责公路技术保障的老工程师姚守仁先生回忆,这个变压器主件放掉内油,净重95吨,需用大型平板车装运。正常情况下,在国道上运送,本来不成问题,放在今日,一个私人老板也足以搞定。但是,放在1987年说话,却是史无前例。是的,恩施交通运输史上从来不曾运送过这么大的货。州内道路、桥梁经得住如此沉重的车轮碾压吗?那些鬼见愁般的陡坡、急弯,能让大型板车通过吗?万丈深渊,黑云浓雾,基岸不牢,桥老路烂,一旦有个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恩施州光明的未来,干吧,半点儿退路也没有。一个专项工程指挥部成立起来,由州长李辉轩亲自担任总指挥,副州长陈德贵亲自组织护运队。从1987年2月起,调集精兵强将,首先进行多个方案的比对论证;选定路线后,指挥部对沿途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桥梁,展开细致的实地查勘,该修缮的,该加固的,该裁弯儿的,该削坡的,该加宽的,该拨款的,该包干的,该上人的,统统限期整治,不得贻误。当然该冒险时也得冒,躲不过去的桥梁险地,只能硬着头皮上。姚守仁先生回忆说,那时候,恩施州哪有设备观测能力,因此我们跑到武汉去,恳请专业部门前来支援,但是责任太大,外地专家们谁敢给你打保票?姚守仁就是恩施州筑路架桥老牌专家,险恶山水还是自己最熟悉,大事还要靠恩施人自己拍板。这位姚工,也豁出去了:
“当时,我们缺乏相应的检测手段,对桥梁静态和动载实验均无条件进行,对实际荷载能力没有具体数据可依,首次运输百吨以上大件,心里实在不踏实。……我认为民间石拱桥从理论上说,通过拱上建筑的联合作用,具有潜在的荷载能力。另外,挂车多轴分布,每轴8个轮子,也可以分散荷载应力,只要措施得当,偶尔通过一次是有可能的。”
真是艺高人胆大。百吨大件进深山,又非进不可,便只有冒险。“偶尔通过一次是有可能的”,那就偶尔一次吧!这分明是一次豪赌。
大货船到了巴东港,变压器上了平板车!这辆大型牵引平板车,是交通部运输总公司武汉分公司刚从法国进口的新车,该公司的书记、经理和工程师都从武汉跟过来了。他们说:要不是支援少数民族地区,俺们决不冒这个险!
恩施方面大举出动各路豪强,统一听从指挥部调遣。姚守仁工程师奔波于车前车后,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支护运军团的参战成员有:州经委、交通局、公安局、水电局、公路总段、交警支队,更有沿途恩施县、建始县和巴东县的众多负责人,率领着上百人的民工大队,扛着工具,随车修补道路,缓慢跟车前进。但见万山相拥之间,一台汽车,上头拉着一个庞然大物,一米一米地移动着;四周边黑压压好几百人,围着这个大家伙,手忙脚乱,果真是一幅蚂蚁搬骨头的壮观图画。
1987年11月5日,在历时九个月的漫长劳作之后,这台变压器终于走完了水陆全程,安全到达它应该安放的终点:恩施州22万伏变电站。
你看看,耗时整整九个月,历尽千难万险,运进来一台变压器!我们通过这件事,要说明,恩施州大山里当年多么封闭,交通多么困顿,因而这封闭这困顿,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全国收入最低的农家
1950年,刚刚建立新政权,恩施专员公署发布第一张执政布告,即“施建字第001号布告”,就规定了保护与修建公路的《 六条措施》。从那以后,350万恩施人民从未停止过挖山架桥筑路。据建国四十周年时统计,全州投入劳动工日赫然达到12亿个,耗资3?郾35亿元,其中群众集资将近9000万元!全州各族人民竟有581人为筑路献出了宝贵生命,仅鹤峰一个县就牺牲了113人!惊天地而泣鬼神。
不过,在上世纪80年代,恩施州各族人民所日夜盼望着,还只是公路宽广,物畅其流,彻底结束山塞八面、扶崖而行的历史,他们对于“火车一响,黄金万两”的钢铁巨龙,还远远不敢奢求。千年百代,谁见过铁路,谁坐过火车啊。
铁路不畅通,诸事不兴隆。尽管已有318和209两条国道公路贯通了鄂西南,贫穷魔影依然笼罩着恩施州周边广大地区。全州仍有100万人的温饱问题亟待解决。请看1994年,全国农民人均年收入为1120元,甘肃省最低为723元,而恩施州仅仅只有665元,比甘肃还低58元。随着中西部的新兴发展,差距还将进一步拉大。
黄振益先生曾是恩施州发改委主任,对本地情况十分熟悉。他算了一笔账:因为交通偏远,恩施州的行政成本和商务成本,是湖北全省最高的。举例说,州干部到省城开会办事,如坐飞机,每人要花几千元;如开汽车,往返最少1000元,还要好几天时间的消耗。大大小小这么多单位,各单位每年跑武汉最少几十人次,多者数百人次,这笔费用简直不敢细算。
恩施有煤,生产成本也不算高,但是一经汽车拉到武汉,成本一下就上去了,比从山西运来的煤还贵,怎能卖得出去呢?
恩施州铁矿资源也是丰富的,但是没人来挖,因为不达百万吨就产生不了效益,而没有铁路支撑,就不能运走千百万吨的矿石。仅靠公路运矿石,根本没有规模。于是好矿脉也只能待字闺中,难见天日。
还有柑橘和蔬菜,质鲜味美,也只能自家品尝,出不了远门;因为用汽车运到宜昌以后,每公斤比人家要贵一元多,这么高的价格人家谁吃?
原恩施州招商局副局长雷继优,向我讲述了一次拓商失败的经历:2003年,他们好不容易将浙江一位大富商说动了心,对方终于决定投资5000万元以上,来恩施开发房地产。大伙儿陪着大老板,兴致勃勃沿着318国道向恩施开进。不料刚到野三关,一连串急转弯儿就把车里的老板转晕了,浙江司机根本不适应山地驾车,一不留神,奔驰轿车撞上了山崖,万幸没出人命,只是差点儿把老板吓得吐血。结果是考察不成,还得请人把“大奔”拖到武汉去修。大老板用手捂着渗血的脑门,沮丧地对大伙说:恩施人真诚够朋友,那是没得说。不过这路太难走,等你们把路修好了,我再来吧!
恩施州的利川市紧靠四川万县,现在叫重庆市万州区。只因交通不便,山乡果农也伤透了心。这一带,是全国柑橘三大产区之一,万州种植柑橘达30万亩,年产量最少20万吨,果农将近20万人,预计到2017年柑橘产量要提升到70万吨。曾经的柑橘外销,需走两条路,第一是沿长江水运东航上千公里,卖往上海等地;第二是汽车运载200多公里,送到达县上火车。两条路都有弊端,第一条船运之路成本虽然低些,但长江沿岸根本不缺柑橘;第二条汽车火车联运成本就高了,更糟糕者,从万州到达县上火车,鲜果至少颠簸一整天,到了达县火车站还要等车皮,鲜果就要变成烂果了。后来,达县到万县的157公里铁路终于通车,果农们好一阵子欢呼,以为这下子方便多了——鲜果可以从家门口直接上火车外销。不料想,火车到万州,是条断头路,凡是火车在断头路进行编组时,周期都很长,而鲜果又不是榨菜,停放时限不可超过12天,否则就要烂!没办法,焦急的果农还得从公路、水路上另想办法。这些年,柴油汽油不断涨价,运费跟着一块涨,谁运鲜果谁赔本,果农们只好眼看着成千上万吨的好柑橘就地烂掉,泪水流到嘴巴里,苦咸苦咸的。
不过,火车打北边通到万州来,毕竟是一件大事情。火车汽笛声响彻山乡,强烈地刺激着四川人、重庆人和湖北人,尤其是近邻恩施人。火车进山,唤醒了人们百年前川汉铁路的记忆。是啊,川汉路西段,从成都到重庆,叫成渝铁路,早在1953年就修通了,而今火车到了万州,那么,再往东一点点,就是利川就是恩施就是宜昌就是大武汉就是上海港就是全中国,是不是也可以修通呢?什么时候才能修通呢?翘首以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