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忽见洞口冲出两顶安全帽,证明洞中确实有人。
紧急清点核查各队人数,18点30分出了结果:在全部核查之后确定少了5个人。天啊,这么大的突水,他们还能够回到人间吗?
管理者曾在8小时之前就下达过禁止入洞施工的指令,并通知已经入洞人员必须全部撤出,为什么洞中仍然有人作业?为什么不能令行禁止,避免悲剧?
要回答这个问题,颇不容易。简单说,领导下达安全指令,部属没有严格执行,管理者“无过错而有责任”。但是,如果往深里探究,却有着更加复杂的社会经济深层原因。你看,铁路系统改革二十多年来——同其他行业一样,工人队伍成分发生了很大变化,劳资分配形式和团队管理模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一项工程上马,多种体制同场运行,施工队里什么工人都有,既有经过严格训练的正式工,也有离土离乡的农民工,有协议工,有合同工,有临时工,乃至还有计时工、计件工、家属工,不一而足。大伙儿一个心眼儿就是多多揽活儿,一个共同目标就是快快挣钱。全国的煤矿铁矿里头是这样,高速公路施工大军是这样,城市里竖起了一座座摩天大楼是这样,江河上一道道水利大坝的战场是这样,大电厂大钢厂大油田的工地上是这样,千百种轻工业手工业的厂房里更是这样。一句话,整个中国就是一个大工地,每个工地上,无一例外都以农民工为主。这现象,是令人乐观的进步,也是残酷无情的现实;是改革开放的突破,也是人生无奈的悲剧;是原始积累阶段不可逃避的代价,也是通向繁荣未来必须踏过的道路。
宜万铁路工地上,在千千万万施工将士中,在每个项目每支队伍以及许多工种岗位上,就有一大批追求“多揽活、快挣钱”的包工头和打工汉,其比例远远超过了工程技术人员和正式工。甚至,各省优秀民工已经在磨炼中形成了自己的特长特色。比如福建人最擅长于打隧道,在全国铁路和高速公路工地上,是极富盛名的。冒大风险,挣大笔钱。
管理者指挥官在强调安全的同时,也曾强调工期。
包工头打工汉在追求金钱的同时,更会追求效率。
为什么不能令行禁止?为什么不能一丝不苟坚守安全底钱?答案就在这里:安全指令下达后,总有人抱着欲望抱着期待抱着侥幸之心,在严酷的工作面挥汗如雨,甚至包括正式工人。
这是什么主义?什么主义也概括不了中国的现实。有了往昔半个世纪大贫穷,就有如今半个世纪大搏杀。
那一天,进入马鹿箐隧道干活儿的人,竟有好几十名。他们在经历了这场生死考验之后,多数人保全了性命。而久呼不答的5名弟兄,却再也没有醒来——
经过一夜抢救,先后救出4人,3人停止了呼吸,1人死于医院。最后一名工友,名叫向绍仁,被大水冲到8公里以外的水库中,10天后才找到。
至此,马鹿箐隧道工程,两次大难,已有16人牺牲。
泪水伴着雨水,雨水伴着洪水,洪水伴着血水。中铁十一局马鹿箐工程指战员们,哀号阵阵,向天而哭。
惨剧的另一种形式
水魔造孽,惨剧再三。搜救队员们在下游水库的淤泥中,刚刚找到了最后一名死难工友的遗体,将士们刚刚举行了一场重整旗鼓、誓不退却的动员大会,指挥部刚刚把复工新方案制订出来,4月19日凌晨,马鹿箐隧道在风雨中再度暴发更大的突水灾害!
这一次,距上述4月11日的大灾情不过10天,水头更加猛烈。观测洞口水位,洪峰激浪高达2米多。90分钟大突水,水量超过36万立方米。谁也说不清楚,这莽莽大山的肚子里,究竟装着多少水?
此次巨灾,幸无人员伤亡。但来势凶猛,破坏力极大,洞口停放着1辆重型卡车、3台20吨重的矿车,竟被巨浪冲到3公里以外的泥河之中。另一台大型装载车,大轮胎有一人高,洪水可以把它轻易地掰下来。洞口的实心水泥预制板被全部掀掉,冲出一个大坑将近5米深。几万立方米备料——钢管木料电缆模块风机电器水泥,被洪水冲得荡然无存。洞口附近的调度室、修理车间、库房建筑、沟边挡墙全部冲垮,运输钢轨专用道被冲扭弯曲,3公里以外的山体被冲垮塌方……
洪水的力量巨大无比。记起十多年前,我在长江抗洪前线采访,簰洲湾大堤溃口后,一个连队的军用卡车被冲向远方,洪水的作用力,可以把十几辆军车在好几公里以外翻滚、叠摞到一起,形成一座钢铁山丘。其动因真是不可思议,无法名其状。
眼下,我站在屡遭破坏的马鹿箐隧道附近,站在一片淤泥中,只见现场早已惨不忍睹,一切都失却了原先的造型。洞口远未至,脚下乱纷纷,人车不可行走。
许多打工者,钱不曾挣到多少,纷纷含泪散去。临走,老婆孩子一大堆,还有鸡和狗。我曾经游走在他们搭建的排房间,看过他们草率而又杂乱的生活环境。农家被服临时,乡土用品,与施工器械修理工具杂陈一处,床底下、墙上头,整个排房,呈现着当代流浪群体常见的贫寒景象。
中国铁路工程正规军,同样是坚忍的流浪者,他们都是老牌流浪者,资深流浪者,高级流浪者,伟大的流浪者。筑路人的足迹踏遍了中国。
农民工可以告别马鹿箐,匆匆流浪向异乡。我们,中铁十一局马鹿箐隧道的将士们,却不能离去。我们有着长期的特殊的良好的现代工业组织教育,我们的流浪只能是整体规模的集体行动,我们具有坚不可摧的严明的组织纪律,我们必将把自己的一切献给祖国而无怨无悔,我们要像钉子一样扎牢阵地,奋勇作战,同各种困难坚决斗争到底,直至夺取最后胜利——贯通马鹿箐。
我想起了前苏联一部长篇小说,名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一部叫做《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两书以布尔什维克战士那高贵的精神基调,在凛冽的西伯利亚暴风雪中歌唱不息。成千上万的保尔·柯察金,战胜了雪魔,也战胜了自己的懦弱,为一个红色大国,修成了那条万里输油铁道线……
中国当代铁路工程战士——保尔·柯察金。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是的,更加猛烈的暴风雨再一次袭来。
马鹿箐水魔已给制造了三起凶灾:
2006年1月21日大突水,造成11人死亡。
2008年4月11日大突水,造成5人死亡。
2008年4月19日大突水,造成极其严重损失。
忽然,大突水又来作乱——距离上次灾难不过20天。5月10日上午11时50分,水魔在隧道里发出轰鸣嘶吼,几十万立方米的恶水再次从大山腹中泻下,汹涌而出。众指挥对此早有防备,所幸洞内无人施工。但是,水魔肆虐,令人防不胜防,悲剧呈现出另一种哀痛——只见污泥浊水无情地冲出隧道,翻滚着巨浪,一路狂奔而下,它冲向了山坡沟壑,冲向了农家田野,冲向了田野中劳作的农民们!懦弱的农民,惊慌的农民,无助的农民,奔逃的农民,他们距离洞口足有1公里,难道水魔不能饶过他们吗?不能饶过孩儿母亲吗?不能饶过农人妻子吗?在一片凄厉的惊嚎声中,恶水冲塌山体,一口吞掉两位奔逃中的农妇,咆哮着席卷而去……
一位好媳妇,名叫宋珍梅。
一位老嫂子,名叫王大菊。
小时候,长辈们借用美丽的植物花,为她们取了名字。
植物美丽,生命脆弱,她们毁灭于泥涛污浪,竟在旦夕之间。
对于建设者们来说,牺牲了战友和兄弟,是一种壮烈一种悲痛,而面对农家百姓尤其是妇女姐妹的死亡,这悲痛却如鲠在喉,哭泣不出来,吞咽不下去。
至此,马鹿箐隧道这个黑洞,已经拖走了18条鲜活生命。
此后,不到两周,即5月23日,马鹿箐隧道暴发第五次大突水。
又不过3天,即5月27日,马鹿箐隧道暴发第六次大突水。
中铁十一局的施工者们,在洞外洪水可能冲击地段,设置一条警戒线,派人看守。要防备山体坍陷,防备恶水突来人畜失足,防备乡亲们房屋倒塌。还要动员警戒线以内的山坡农户尽快搬离危险地段,为他们安顿新家。真是防了洞内,还要防备洞外。
蜀道难,修建蜀道难上难。
与我们多有接触的马鹿箐前方书记周建国先生,日日焦虑,身心俱疲,眼瞅着就快扛不住了。他会倒下去吗?他的前一任,一位久经考验的老铁路,已经在马鹿箐的惊骇中发了心脏病,是让同事们扶着架着撤下去的。随后,周建国从总部顶替上来,接二连三经历了更加严酷的考验。他沉重地说:5月10日那天,我去武汉开会,心神不宁。会议中果然收到张丕界总工程师的短信,得知又发大突水,还夺走了两位妇女的生命。当时我的血往头上涌,两耳嗡嗡响,会上讲什么再也听不清了。我要离开会议室,好几次努力竟然站不起来,胸闷,憋得难受,我终于体会到老书记为什么会得心脏病!外压内激,不堪重负,我们当干部的,首先要打起精神,给职工们鼓劲儿撑腰。困难再大我们也必须干下去。
哀兵可胜,周建国说得是。
马鹿箐这边,事故不断发生,伤亡不断增加,工程举步维艰,将士忧心如焚。其他隧道情况如何?其他路段安全如何?到处都是这般恐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