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三关的牺牲
宜万铁路工程完竣后,可以在上海与成都两大城市之间,实现朝发夕至,中间连结南京、合肥、武汉、宜昌、恩施、万州、重庆等一系列重要城镇。可叹恩施地段,却是逢山开洞、遇水架桥,桥连洞、洞接桥,桥不离洞、洞不离桥,处处严峻艰险。光一个马鹿箐隧道,牺牲惨痛,就让读者们担惊受怕缓不过劲儿来。可是我还必须说,严峻艰险的工程,还有更多;更可怕更惨痛的牺牲,还在后边。
举目全中国,10公里以上的铁路隧道一共9个,短短的宜万铁路就占了仨!其中野三关隧道,居然长达14公里,令人难以置信。“好嚇人哟!”巴东方言这样说。
承建野三关隧道的队伍,是中铁十六局四公司人马,老铁道兵底子。2007年8月5日凌晨,山乡大雾。人们正在梦里追寻甜蜜,享受宁静。野三关隧道深处,施工者刚刚吃过夜班餐,转身继续鏖战,不舍昼夜。
突然,伴随着强烈飓风,洞底大突水疯狂发作。转眼间,一台30吨重的装载机被冲推到80米以外,一台50吨重的喷浆车被冲推到50米以外,其钢梁被扭曲成一根麻花。
洞中响起了无助的呼喊:救命呀!
52名工人陷没于黑暗洞窟,不可自拔。
大自然制造灾难,人陷其中十分渺小。1998年长江洪水,2008年汶川地震,我都去了前线,从湖北到四川,许多惨剧看过,许多泪水淌过,最后剩下最强烈感想,唯有对大自然的敬畏。从理性上说,我们追赶现代化,中华民族要复兴,当然很好,我们常常为现代化在吾国的胜利而欢呼而歌唱。但是,从情感上说,我宁愿这个社会发展得慢一些,开发得从容一些,生活得淡泊一些,更加尊重大自然一些。这是因为,生命最宝贵,环境很脆弱,百姓怕折腾,世界要和平。
科学的最后目标,文化的终极关怀,利润的极大丰厚,说到底都是为了人,为了人生活得更美好,而不是相反。这是根本,以人为本。所谓全党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原意是相对于阶级斗争和无休无止的政治运动而言,绝不仅仅是单纯追求经济指标。必须把以人为本思想与经济建设的实践真正结合起来。这一认识来得有些晚啊。我们不能再愚下去,要改变过去一味追求高速度发展的现状,使中国的发展既好又快,先好后快,如果不好,宁肯不快,这才是国人真正的福音……
搞建设,保护环境是第一位的。
大施工,人身安全是第一位的。
眼下,52名工人陷于深深洞窟,生死不明。
中铁十六局野三关隧道指挥部和一度指挥全路工程的武汉铁路局多位老总,首先动员自身力量,迅猛投入抢险救人;紧接着恩施州委书记肖旭明和州长周先旺、副州长杨天然,带领铁路办人马,组织武警消防官兵,公安干警、民兵分队,矿山、医疗救护队,全力配合抢险;巴东县和野三关镇、大支坪镇两级党政,大批干部群众和车辆设备,随时听从抢险指挥。
52条生命,维系着小家庭,也维系着大社会。
中央政治局委员、湖北省省委书记俞正声,湖北省省长罗清泉,铁道部部长刘志军迅速作出批示,密切关注抢险进程;直接赶赴现场的官员,有湖北省常务副省长周坚卫、国家安监总局副局长王德学、铁道部副部长卢春房等。而这位卢春房副部长,本身就是铁路工程指挥长出身,特别熟悉隧道施工情况,宜万铁路几度发生大事故,他都从北京赶来,趋前指挥抢险。
抢险行动紧张有序。众多工人与战士们,奋不顾身,扑救在洞中最前线。这一次,领导干部们也挺身深入到洞中去了。周坚卫、卢春房、王德学、肖旭明、周先旺、杨天然,他们深入洞窟,没有把自己的生命看得与其他平民有何不同。这是社会进步,可以看作执政党和政府的一种进步。但是,我们并不甘于倾注过多的豪情笔墨,去片面讴歌此类抢险突击行动。抢险本身就是被动的,是不同程度违反客观规律后果的补救。在过去,主流传媒总是用高奏一曲曲“共产主义凯歌”的绚丽篇章,来掩饰灾难的严酷,甚至有意转移关于人为责任的追问。过度彰显抢险行动的伟大与隆重,少问或不问事故本相与原因,实在无利于汲取沉痛教训,无利于中华民族在大规模现代化建设时期,趋利避害,减灾防控。义勇,不能代替理性。
抢险救灾,是政府应尽的职责。
我们更加看重的是,这场血泪交流的地下抢险,挽救了多数垂危的生命,本应肯定其功效。但不幸的是,事故仍然造成了多达10人的重大牺牲。其中9位死难者的尸骨,在长达97天之后,才从隧道深处的淤泥中找到,他们早已失去了人形。
我们更加看重的是,宜万铁路战线上,还有许多这般恐怖的魔洞,大伙儿千万千万要小心啊。
伤心墓前,秋草萋萋。沉哀屈指,马鹿箐和野三关两座隧道工程,已经夺走了28位兄弟姐妹的宝贵生命。
后来,我在北京采访了铁道部副部长卢春房,采访了宜万工程总指挥张梅,与常务副总指挥朱鹏飞见面更多,他们已经在铁道线上干了大半辈子。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但是,他们不止一次地感叹:看来,我们对于宜万铁路的艰险程度,还是认识不足啊。
作家也认识不足,读者也认识不足。让我们继续揭示灾难魔鬼那狰狞面目。
父亲在深山探儿中死去
2008年夏秋,世人高度关注四川大震之灾。在那些悲伤的日子里,人们逐渐认识了一个新名词,叫做堰塞湖。巨大山体受到震荡,结构变得松动,雨水渗透到山体缝隙中,分离它们,大地引力和自身重力,促进山体突然崩塌下来,无情地覆盖村庄,堵塞奔腾的河流,形成大湖。故名堰塞湖。试想,人类在河道上筑坝,修成一座水库,竟是那么不容易,而山体坍塌却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轻易地制造一座湖库。这力量该有多么大?
前不久,重庆市武隆县境内忽有半座大山坍塌下来,覆盖了一座矿井和多名矿工。人们进行了一连数周的挖山救助。《新闻联播》每日播报抢险进度,使我们更多地认识到中国大西南山地的高危特质与凶残性格。最后只能无奈放弃。
重庆距离宜万铁路工地很近很近了。一座座大山紧相连,地质特点很相似。只是湘鄂西地区的山形更加险峻,也更加美丽,成为惊人的风光胜地。这时候,工地上,大桥边,隧道里,隆隆的炮声日夜回响,震荡着山体,打破了千年寂静。我们是不是招惹了山神,使山神颇不欢愉?山神会发作吗?山神在哪里?到底有没有山神呢?
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一块天边巨石在山脉上悬停,悬停了千百年光阴,没有外力作用,它不会掉下来。而就在风雨交加的昨夜,它突然脱离了大山母体,脱落到山下变成碎片,又飞溅到平地小村旁,甚至可以“嗖”地一下,钻进农家老婆婆的饭锅里。
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宜万铁路开工以来,此类事件多有发生。飞落的石头,疯狂的石头,小石头有箩筐那么大,巨石有房屋那么大,再大些,就是半边山体轰轰烈烈地扑向村镇,扑向我们的同胞。
说一个伤心的例子吧:在利川工地上,中铁十一局苦干到第三个年头。一位年轻工友的老父亲,思念儿子,不远千里来到深山。老人家是来看一看,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儿子为什么连续两年没有回家?你妈在家想你,一宿一宿睡不着觉哩。这一日,父子俩蹲在工地附近山崖边,面向公路,抽烟说话,要好好拉一拉家常。突然,儿子感到背后有所异动,且有一股冷风袭人,猛回头看时,一块岩石正朝着父子俩滚滚落下,儿子力图推开父亲,却已经迟了。岩石从父亲身后,给他以致命一击,口喷鲜血于武陵山门。慈悲的老父亲,就这样突然死在了宜万铁路工地上。两年了,儿子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施工的!临咽气前,老人用最后的力气叮嘱儿子:一定要安全回家,照顾好你妈……
利川市铁路办副主任肖文辉,向我们讲述这个故事时,眼睛里溢出泪来。
处处险象环生,步步刀光剑影。宜万铁路工程仿佛处在人世间一个“施工禁区”之中。
远处, 那是利川方向, 又一次响起了沉闷的炮声, 震荡着隆起的大山。
古树嘴祸从天降
利川,就是诞生著名民歌《龙船调》的那个利川。民歌有着鲜明的地域性,一句道白“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背景便是河流纵横、行路艰难的情景。只不过中国百姓面对艰险,往往报之以乐观和幽默罢了。这里山形地貌极其复杂,超出了施工者防灾防险的经验范围。
利川有个谋道镇,镇上生出一棵千年水杉树,占了一“最”。老树无言,老树参天,它见证了漫漫岁月历史变迁,见证了许多人间悲喜剧。今天,老树还见证了修建宜万铁路的血腥。
中铁十一局的将士们,走南闯北,建功立业,宜万工地自然少不了他们的身影。该局W21标段施工队,安营扎寨于这棵水杉树下。小村庄的名字,就叫古树嘴。
野外施工,建设者凡选择指挥部驻地,都是极讲究的。包括宿舍工棚灶房粮库,绝不可以随地搭建。这一次,施工队纵深古树嘴,行话叫做“进场”,照例要进行实地勘察,还要走访当地村民,分析地质地貌,以确保基地选址的安全性。在古树嘴村一组,施工队看到山岭整体性很好,植被茂密,覆盖较厚,且无滑塌、滚石迹象。当地村民证实:这块地方,从来没有发生过滑坡垮石现象,结实得很。那么,仅仅做了实地观察与走访,还不够,还要在利川铁路办协助之下,进一步找牢靠了科学依据才能安营扎寨。这是铁路工程老牌正规军,不是倒地而息的民工游击队。经过调研,得知利川市政府曾经对境内山区130多处地质灾害地段作出过预警,确定此地地质稳定,不属于130多处灾害监测点。
好了,这下踏实了。中铁十一局项目部有了多方依据,便安排其中一处宿舍区,建在古树嘴村一组地段。此地距离即将兴建的横梁子隧道,大约170米。新建临时宿舍小区,计有房舍15间,可住33名员工。
宿舍区背后,上方,有二阶悬崖一处,高近百米。它不会塌下来吧?
疲惫而又愉快的施工生活开始了。
2005年夏。山雨从5月中旬起,哗啦哗啦下个不停,一直到6月上旬,没完没了,几无晴日。这在武陵山区,也是寻常气候。
进入6月中旬,雨渐疏,山体依然稳固。
6月18日晚餐后,劳作了一天的施工队员们,说说笑笑歇息下来,渐次进入梦乡。队长林勇睡得晚,半夜巡走一圈,未见异常。山那边传来几声狗吠。零点报钟,进入19日了,33人全部睡熟。
灾祸往往发生在毫无防备之际!凌晨3时10分,山体爆裂,发出炸炮一般巨响,顷刻间,山崖上大批岩石劈落而下。这是名副其实的“祸从天降”。暗夜漆黑,员工熟睡,不可能有任何自救动作,甚至来不及做任何思索,多间宿舍横遭灭顶之灾,塌落的滚石砸向了梦中人。一瞬间,15人身受重创,有3人当场死亡,1人死于抢救中——惨祸造成4人死亡、多人受伤的严重后果。
不该塌落的山体,还是塌了。灾后,现场测量一块大岩石,重达300多吨。它飞落而来,蹭谁一下,谁就是个死。真是可怕无比,无比可怕。
中铁十一局的弟兄们,含泪送葬死难战友,又把所有的宿舍全部搬到山顶上去,咱们整理家伙儿,支锅造饭,擦干泪水,还要壮起胆来,接着干。
宜万铁路工地上,已经遇难的员工和百姓,至此达到33人。
高阳寨又有死难者
修建宜万铁路,不能再死人了!再这样死伤下去,上上下下谁也受不了。部分工人心生厌战情绪,少数指挥者精神几近崩溃。朱鹏飞老总沉痛地对我诉说:有几位项目指挥长,事实上已经崩溃了。一连串惨案,使我们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工程多次意外中断,又往往拿不出更稳妥的方案,让人濒临绝望。山大沟深,工期漫长,指挥者人人提心吊胆。说实话,谁家也没有在宜万铁路上挣到什么钱,伤亡却如此惨重,各个工程局,恐怕是全线亏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