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另一类型的案例,足以让地方政府和施工队头痛欲裂。处于前哨地位的州县铁路办干部,更是艰辛备尝。那天,利川市铁路办副主任覃亚西,驾驶一辆面包车,前往古城边上一处居民区,说服十几户人家搬迁。万没想到,各家男主人尚未见到,突然杀出几十位中年妇女。这是一种最难对付的情景,一阵阵凄厉的女高音,长哭短喊,根本由不得你说话。也许在那柔软的怀抱里,暗藏着锋利的剪刀锥子,也说不定。当下一群妇女围定了面包车,强迫覃亚西答复问题。覃亚西不知在车上说了一句啥话,两位曾经美丽的女性大怒,冲上去就是一顿耳光,打得覃干部眼冒金星,却不可还击,万般无奈。覃亚西被围困在面包车里,连续9个小时,不吃不喝不让下车解手。妇女们以其持久的坚韧,维护着全家在贫困中的一线光明……覃亚西被解救出来后,他强咽下一肚子委屈说,咱自己挨打挨骂,只能忍受,她们毕竟没有给工程造成直接损失。她们苦了半辈子,是可以理解可以体谅的。农民群体是分散的群体,但他们同样应该拥有自己生产生活的自主权,即使是少数顽劣之徒,他的自主权也应该受到尊重和保护。她们打咱,咱不能打她!
下一个案例,就令人激愤了。宜万铁路野三河大桥正在施工中。突然,一个农汉不知哪根筋抽起——这里不提姓名也罢,就叫他“哪根筋”得了。“哪根筋”从新区返回工地来,伸手要钱。施工队说,你的事情早已解决,怎地突然又来要钱?“哪根筋”说:不给20万,就不要施工。一场争吵不可避免。谁知“哪根筋”以身做盾,直接仆倒在半成品的大桥桥墩上,说你们把我当一根钢筋,也浇筑到里头吧!“哪根筋”那根筋抽起来,极度难缠,铁路办干部上前去拉,他反而将人踢伤。派出所来了民警,劝说无效,却不便动武,工人们更不好强行拖拽他。“哪根筋”索性爬上了混凝土罐装卡车,以命相搏。他不懂得筑桥工艺,桥墩浇筑混凝土必须保持连续性!结果,在“哪根筋”拼死阻挠下,桥墩施工被迫中止一个夜晚。最后检查桥墩还是产生了裂缝,工程质量不保,只好忍痛敲掉,重新浇筑。直接损失高达170万元,都是国家财产,人民血汗。你说这位“哪根筋”,无知无畏,可气不可气?
更深刻地理解农民
面对这些烦心故事,读者们不妨听一听当地官员们的思考与解说。为此我先后走访了建始县铁路办崔显洲、恩施市铁路办黄文兆、利川市铁路办黄亚明、万州区铁路办许思伦、业州镇党委书记向军、建始县委书记刘志兵等多位责任干部。相谈更多者是恩施州铁路办“百年梦想”周昌发主任和征地拆迁科陈学勇科长,他们对于各县市情况有着总体了解。所有这些官员,一个共同的工作目标,就是要为铁路建设鸣锣开道。同时他们多系农家子弟出身,对于农村、农业、农民的困苦,毫不隔膜,甚或直接做过农村工作,对农民父老有着深厚感情。相谈之中,让人获益匪浅。面对“哪根筋”那样少数农民的阻工闹事行为,他们说:近年来,农村收入和农民生活水平有所提高,特别是国家减免了沿袭千年的农业税,增加了种粮补贴前后,广大农民对于土地较以往更加珍爱,更加依赖。
总体上说,鄂西农民对于宜万铁路所做的牺牲相当大。失去土地山林,失去平静家园,也就失去了命根子。农民们算了一笔新账,如果按照近几年的行情,每亩地每年可以收入上千元,30年承包不变是多少钱?如果一家人平均5亩地又是多少钱?而宜万铁路征地在前,土地政策调整在后,农民们就会觉得吃了亏。政府却拿不出钱来予以追加补偿。恩施州各县市,财政要比宜昌更紧张,钱从哪里来呢?农民们提出新要求,你补偿不了,就会有人站出来阻工闹事。正是基于对农民兄弟的理解,我们只能耐心说服,决不能压服。例如在建始县的高坪镇,为了打通当地农户思想,地方干部不得不先后召开了大大小小48次座谈会!是啊,世世代代的农民们,深受产业局限和地域局限,生存能力较低,在一次性补偿之后,他们对于能否持续性地生活下去,是心存恐惧的。因而总想多得到一些补偿,以应对危机。我们却没有财政能力。说到底,还是各级政府的执政能力需要提高!
从另一个角度看,老绵羊一般的农民们如今面对切身利益,敢于大胆维护,能够据理力争,比起过去来,难道不是一种历史的进步吗?农民们觉悟于市场经济意识,强烈要求政策透明度,要求人权平等,公开公正,难道不是一个古老国家的进步吗?我们不能因为在同一个村庄里,农户之间素质不一,又有少数人捣乱,就看不到农民在新时代的新生与觉醒。
良言既出,三冬暖和。恩施干部们最后提醒我:少数农民阻工闹事,尽管令人苦恼,不同程度地影响了工程顺利进行,但是,通过各级政府的耐心努力,总还能一一化解,逐次摆平,而且,更多的鄂西农民,忍辱负重,义无反顾,最大限度地支持了国家重点工程建设。我们甚至可以说,没有千千万万贫困农民的无私支持,宜万铁路就不可能建成。请看,万州区的许多农户,不久前为支持三峡大坝建设,刚刚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搬迁,连祖坟都丢得没影儿了。不少人家刚刚盖起了新房子,一口气儿尚且没有喘匀,又遇到宜万铁路过境,只好经历第二场折腾!一连十几年,他居无定所,睡无宁日,冷了冰霜,热了胸膛,一说要支持国家重点工程,绝大多数农民们啥时有过怨言?他们总共才得几个钱?人家不是都按期搬走了吗?有许多农家,房顶上的瓦片新旧不一,成色斑驳,我们相问这是为什么,农户告知,这些瓦,拆了用,用了拆,已是三番,每拆运一次都有损失,只好补买一些新瓦,掺到一起用,就变成了这般花模样。对于这样的农家,你还要指责他什么?
还有的老农,受党组织和政府教育多年,不忍心跟政府斤斤计较讨价还价,所以,父亲首先搬迁而去,得知儿子儿媳和少数人“钉”在原地不动,老父亲反过头来教育儿子,要懂得顾全大局。儿子不听,老人家便让干部们闪开,自己挥舞着镐钎,带头去拆儿子房屋,反而把干部们感动得落泪!这样的好老农,我们自愧不如,他们该不该多得补偿?
还有建始车站一串儿事例,也说明好多问题。当时,离城较近一个村,叫安乐井,住户很集中。48户农家依托349亩好地,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因为是个大点儿,且位置重要,建始县委书记刘志兵不放心,便亲自来到村中,访贫问苦做工作,宣讲宜万铁路的重要性,说明车站建成以后的好光景。当着书记的面,安乐井的农民们并没有多说什么。想不到,刘志兵走后,48户农家,集中开会讨论,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会议一直开到东方既白。最后作出重大决定:我们不等干部催,不等政府建新房,我们要自己在山坡上搭建窝棚,把全村搬出去,过渡等待,不给政府添一点儿麻烦,不耽误施工队一天工夫。
事情相当突然,整个村子,一天一夜就上了山坡,老人拄着拐杖,女人抱着乳婴,雨打窝棚柴草湿,鸡鸣狗叫猪羊吼,他们站在细雨中,长久地凝望着山坡之下,那空空落落的老村庄,再也没了炊烟。唔?此事大出政府干部意料之外,只知道日前尚在劝说,不知道人家搬得如此快捷迅猛,如此干净彻底。反过来,村中社首前来复命:俺们统统搬走了,统统搬到山坡上去了,不是说中铁十八局要来施工吗?怎么还不见来?让他们快些来啊!——县铁路办和乡镇干部们大喜过望,斟满苞谷酒相敬,同时又生出疑问:村里人如此大举行动为何这般整齐划一?与有些村庄相比,这反差也太大了!该村离城较近,位置重要,怎么不见多要钱呢?是不是我们把工作做得太好了,可以总结出几条经验了?这是一份典型的汇报材料呀。
酒过三巡,政府干部还是说出了心头困惑:咱村男女老少几百口人,为什么觉悟提高得如此之快?老农咽下一口酒,从容为其解惑:
俺们农民,世世代代在土地上刨抓,人多地少,世代受穷。安乐井,安乐井,实际是个穷苦井。俺们开会,开出一条意见——咱这辈子苦惯了,也不怕继续苦下去,黄土埋了一多半,富贵贫贱都不说啦,可是,下辈子人怎么办,子孙后代怎么办?俺们现在人均一亩多地,下辈子娃儿孙儿人均半亩地,俺们苦,不能让他们比俺们还苦。俺们不如咬牙再挺挺,为子孙后代办个实事,有了火车站,不愁吃饱饭!祖上留下这点儿宝地,最后换来一座火车站,值啦!要不是修铁路,哪有这个好福气?再说政府还给咱盖新房哩,各家统一意见,快搬快搬,再不搬,只怕是火车站改到别处去,好菜就凉啦!
——谁说农民们目光短浅?子孙后代的事都想好了:现在,俺们全体搭建临时棚户撤出去,你们还不快施工?
干部们大彻大悟,既感动,又长思。事情有些催人泪下,先推杯换盏,又紧急汇报,中铁十八局的弟兄们,你们可以利利索索进场了。县委县政府立刻部署:一为农户们抓紧安置新屋,方便他们早得新房早入住;二要确保临时棚户平安过渡。于是,中铁十八局披挂上阵一哨机械化人马,无偿为山坡移民修建便道5华里。县电业局火速运来电线杆,无偿为棚户区架线通电安灯。县水利局突击引水,修建两个卫生蓄水池,保证村民洁净饮水。县疾控中心调用数千元消毒液,防止棚户区疫情生发。好啊,政府与百姓,本应是这样一种关系呢。
安乐井的老农又说了:政府讲过9个字,叫做“搬得出、稳得住、能致富”,前3个字儿没问题啦,后6个字儿恐怕不保险哩!县委书记刘志兵说:愿闻良策。老农摊牌:只要政府帮助俺们开出“站前一条街”,其余俺们都不要,稳得住、能致富这6个字就办到了。这条商业街,就是给俺们最好的回报啊。
刘志兵等人依计而行,官民皆大欢喜。这条安乐井移民新街,不妨就叫做安乐大街,最是得法。
美得很。
由此可知,少数农民阻工闹事,实非普遍,广大农民是愿意奔小康,愿意开辟新生活的。我们往往看不到:最令人苦恼、最难以摆平,最影响工程者,却是沿途路线上,一个又一个横摆在那里的国有体制“公家单位”,形成八百里宜万铁路工地上,名副其实的拦路虎。
忽略了这一大老虎现象,而一味简单指责牛羊般的农民们,有失公道,也失去了历史真相。
老虎比牛羊厉害,能咬碎人的骨头,咔吧咔吧咬出了响动,很不好惹。
交警楼搬迁上内参
前头讲,花艳车站工地上,一个刑满释放的黄某,把施工队老邢反锁于房中,凶狠地往老邢身上浇洒汽油,威胁索加补偿费,造成惊险一幕。如此恐怖的大难题,老邢他们都妥善解决了。不过,就在同一块工地上,还横挡着一家腰壮气粗的公家单位,相当严重地影响着施工进度,老邢他们却束手无策。这便是隶属湖北省公安厅的高速公路管理一大队。交警们“盘踞”着一个占地4600平方米的办公楼,绝无搬迁之意。老邢他们隶属于中铁一局,不过是下边一个项目部,拿人家没有办法。从2003年春季开工,到2005年秋季,两年半过去,交警大队稳坐高楼,纹丝不动。省市铁路办和宜万铁路总指挥部,多次前来协商、动员,均告无效。诚然,交警们也有难处,中国公安干警们,活重钱少,尽人皆知,一个大队要搬迁,他们会遇到数不清的困难,往哪里搬?谁来建楼?地皮、资金、家属、交通,确实存在一系列问题。警察们已经很苦寒了,好不容易有个办公楼,突然又让搬家,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
一方是国家重点工程,是铁道部直属指挥部,来自北京,走南闯北战国外,见得多了,腰杆子硬得很,可谓“国”字头强龙。
一方是头顶警徽的交警大队,通常情况下都是管教别人的英雄豪杰,要保一方平安,政府还得理解人家,上面主管又是省厅,可谓本土实力派地头。
强龙遇地头,好戏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