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虎吞吃小麻雀
宜万铁路终于开工了。隆隆作响的奠基礼炮一停,开山炸石的炮声继之又起。由各大铁路工程局组成的“多国部队”,上万名工程技术人员和大批民工,从四面八方开赴以恩施为轴心的浩大山区。一辆又一辆的大型钢铁机械被调集到各个工地,摆放在三百多公里的战线上,“多国部队”将在各自的标段同时行动,大举施工。
我之所以把这支施工大军称为“多国部队”,是有深刻原因的。前些年,国家对于新建铁路的投资很少很少,高速公路在中国大地上迅猛崛起,冲击着“铁老大”的地位,也影响着铁路至上的传统观念。1998年以前,铁道部每年修建新路的资金仅仅在200亿至300亿之间,1998年到2004年,每年投资亦不过500亿元,新建项目屈指可数。与此同时,从计划经济时代延续下来的大型铁路工程局,却依然存在着,大都找不着活,吃不饱饭。更有原来隶属于军队建制的铁道兵各师各部,也在上世纪80年代大裁军之后,转为新编铁路工程局,加盟市场大竞争。说竞争,实际上还要靠国家,还须分食铁道部上马新项目。中国的铁路,铁道部不修谁修?其他投资形式很少很少,私营老板修铁路很少很少,仅仅出现了一些苗头。而在铁道部看来,这二十多个大型工程局,都是国家至宝,手心手背都是肉,凡有新项目开工,还要尽量照顾,总不能厚此薄彼,一方面要进行招投标改革,一方面还要把蛋糕切分下来,每人分得一角,塞一塞牙缝,挣一点儿维持费;既不能让大家饿死,也不能让另一部分人撑坏。是为中国特色。
因此,宜万铁路一开工,来自全国各地的铁路工程局便迅速点将进山,在四十多个标段上搭帐篷、租房子、拉电线、接水管、修便道、起炉灶,争分夺秒,全线开花。在他们看来,这些切碎了的小标段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每家合下来的资金不过1个多亿,甚至有的标段还不足1个亿。这就如同一只斑斓大老虎吞吃一只小麻雀,咂吧咂吧就咽了,吃不出多少香甜来。当时,他们对于这条铁路的无比凶险尚认识不足,也缺乏决战世界级大难题的思想准备:这么一段段一截截的小活儿,快干快完,早干早完吧。如今,京沪线上,一个标段上到30个亿、40个亿也不稀罕,上百亿的大标段都有。到2009年,全国新建铁路投资已经达到了6000亿元。实在是几年前无法预料的。
为农民算出一笔账
“多国部队”进山来,好处是宜万铁路全线开花,可以提高进度。但是,当头一大难题,不可避免地横在所有施工队伍面前:
全线开花大施工,也就意味着,首先要全线开花大征地,全线开花大拆迁。
大施工并不难。大征地加大拆迁,难上难。
隆隆的炮声,震响在嶙峋崚峭的峡谷中,也震响在沿线父老乡亲的心里头。
炮声唤醒了沉睡千年的群山,唤醒了诗意和希望,同时,也会唤醒欲望,唤醒矛盾,唤醒冲突,唤醒惨痛的离别,唤醒深切的悲伤。
在“宜万铁路有奖征歌”的作品中,其中一段这样唱道:
出门就爬山,要爬九十九道坎,
过河到对岸,要绕九十九道湾。
土家儿女哟,扁担挑岁月,背篓背辛酸,
日子过得好艰难!
啊,武陵仰天望,清江朝天喊:
铁路何时进山川?
爷盼父盼子孙盼,
一盼就是一百年。
歌词写得如何,自有专家评说。在我看来,歌词状写了土苗山寨一种历史,一种真实场景。爷盼父盼儿孙盼,一盼就是一百年,这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形态。那么,几代人,上百年,盼来铁路又要干什么?那就是改变命运,改变扁担挑岁月、背篓背辛酸的人生,改变爬山九十九道坎、过河九十九道湾的严酷现实,从此过上好日子。
问题正在这里。铁路进山,时代发展,对于几百公里的沿途百姓来说,整体利益应该不错。将来,正如歌词下半段所唱:情暖清江水,汗洒武陵山,万水千山捷报传!啊,岁月翻了坎,蜀道不再难,宜万铁路连川汉,巨龙进山把梦圆,日子越过就越甜!
千家万户的穷苦百姓,他们能不能看得那么远?即使能看到光辉远景,眼下十年八年的日子怎么过?农民们一旦离开土地,便会惶恐无措。如果,这片土地非要征用不可,那么,家家户户就会整夜整夜不睡觉,他们扳着手指头,一遍一遍地算账,算了一个天亮,又算了一个天亮,头几天算土地,后几天算房产,先是合在一起算,然后掰开了重新算,最后又多次合在一起算,泪水不知不觉淌下来,咸咸的。
毫无疑问,每一项国家重点工程的实施,都会打破山乡的平静,都会在乡亲们心底掀起狂涛巨澜。一部分农民定会起而疾呼,去争取合法权益。
于是无数的文章、作品,都会重复毛泽东那句老话: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可叹毛泽东说了那么多话,怎么不见重复?依靠农民打江山的时候,怎么不怨农民保守?1949年以前,中国农民前赴后继,成为大革命主力军,最后攻取了城市,夺取了政权,贡献最大;1949年以后很多年,他们又成为中国工业革命的最大奉献者和牺牲者,我们还要怎样去教育他们呢?
其实,农民心中一本账,并不难算。你看,已知宜万铁路征地,每亩地补偿7000元至9000元。假设农家每亩地每年收益200元至500元,那么土地承包30年不变,他同样会得到上万元。这指的是偏远山乡。可见农民们并没有什么便宜可讨,而且吃了亏,所谓一次性补偿的计算方法,不过是按今天的价格算出来的;再说,凡临近江岸港口或城镇集市的土地,其价值更是成番增长,每亩地远远不是9000元价位。再看拆迁旧房,道理一样,每平方米补偿240元至300元,倘60平米的房子,补不到1.5万元,根本建不起新房来。距离城镇近些的人家,心理上更不是这个价位。这个亏就吃大了。
如此一算账——还不敢往深算,你就明白了。俗话说,要想公道,打个颠倒。假如轮到咱们家,政府只给你这么点儿钱,你同样不肯走。说不定更会大吵大闹。
我们怎么忍心再去指责和教育农民父老?
人的思想感情是发展是变化的。二十多年前,我写过一部作品,叫做《中国的要害》,笔下急切呼唤中国修建高速公路,做深情睿智状。我的笔曾经简单化地指责太行山农民,认为他们面对国家重点工程,很不通情达理,甚至自私自利。如今我岁数大了,知道了中国农民的艰辛,我不会再这样写。中国农民早就应该得到更多的补偿,更多的收获,更多的回报,更多的幸福。如今不是一再讲,发达的工业化成果要“反哺”农业吗。
在我那部早期作品中,为了一味地警醒和提高人们对高速公路的认识,居然不恰当地贬抑了铁路的作用。这也是一种年轻人的偏颇,一个倾向掩盖另一个倾向,缺乏科学的理性精神。如今看来,高速公路和优质铁路,包括航空和水运,各有各的优长,彼此不可取代,都是现代社会所需要的……
做了一点儿检讨,回到现实中来。
往昔岁月里,人称计划生育工作为天下第一难,应知征地拆迁之难,才算天下第一。具体到宜万工程,这难关包含两大方面,一方面,确实来自沿途300多公里多个县市的山乡农户;另一方面呢?恰恰来自公有体制下的单位和机关。人们往往看重前者,指责前者,而忽略了关于后者的报告。事实上,来自公有单位大小机关的种种阻力,远比个体农民厉害得多,难办得多,也复杂得多,是名副其实的“拦路虎”。
为全面计,我们先将来自个体农户的悲忧现状表一表,后把“公家单位”的头疼故事说一说。
村边上几个惊险镜头
从地理上看,宜万铁路起自宜昌境内,向西南行进大约100公里,进入恩施境内,长度涵括221公里;进入重庆万州,是尾部的50多公里。为此,宜昌市、恩施州和万州区政府三大家,分别深入沿途各县各乡各村各户,力推征地拆迁工作,出动干部,宣讲政策,要让农户“搬得出,稳得住,能致富”。加上各标段施工单位密切配合行动,苦口婆心去说服,深入细致做工作,最终,云开雾散太阳出,国家农家两不误。好事多磨。
绝大多数中国农民,质朴善良,深明大义。古往今来,每当民族危亡需要牺牲之时,农民父老从来没有拒绝过。历史多次证明,任何一次大的民族复兴和国家进步,离开大多数农民的积极参与,都不可能获得成功。反过来说,长期的革命实践又证明,唯有当我们的方针政策代表了绝大多数农民的利益或者符合广大农民愿望的时候才是正确的,才能顺利地实行下去,事情才好办,才能办得成。反之,则行不通,则出乱子,则造成祸灾。
宜万铁路还是深得人心的。
毕竟,横躺在施工机械的车轮下,不惜以身谋利者,是极少数。
虽是极少数,却像悍牛一样十分厉害,处理起来非常麻烦。
先看一宗险案。2006年3月20日清晨,露水未干的山林里来了施工队。这里是宜万铁路宜昌车站建设区,涉及大面积、大密度的民房拆迁。宜昌政府配合施工队,从头一年元月份进场,苦口婆心做了一年多的工作,钱也花了不少,现在总算可以开动设备上山了。此地原名叫做伍家岗乡火光村6组,村民们可不能反悔啊!
突然,有15户村民,男女老少几十人,手持棍棒锄头杀上山来,强行要求施工队停工——村民们还是反悔了,为首一条汉子,大名聂祖胜,将一瓶汽油泼向挖掘机,竟敢动手点燃熊熊烈火,幸被扑灭。农民的执拗是可怕的,聂祖胜一不做二不休,他拉着妻子刘传君,一同跑向山腰小高地,又打开一瓶汽油,将自己和老婆浑身上下淋了个湿透,高叫:咱们一起完蛋吧!
施工二队副经理左保良,他当过警察。一见聂祖胜夫妇往山腰跑,便觉不对,疾步紧跟上去,就在聂祖胜夫妇掏出打火机自焚的一瞬间,左经理不顾自身安危奋身突进,扑倒聂祖胜,二人在山地上滚爬着争夺打火机,情景无比惊险。火花一擦,三人都完!左经理受过训练,夺下打火机,制服老聂,又强行脱下他浇满汽油的上衣,遏止了一场可怕的悲剧。半个月之后,聂祖胜清醒过来,夫妇俩设宴答谢左经理救命之恩。
再看一宗险案。2006年夏天,宜万铁路花艳车站工地。施工队党支部书记邢朝晖忙得大汗淋漓。这时,拆迁户黄某来到老邢身边,请老邢到一间屋子里谈判,其目的无非是多弄几个拆迁费。这位黄某竟是一名刑满释放者,他将老邢引入房屋后,立即打开汽油瓶,强行将汽油泼浇老邢一身,然后,猛然将身后房门反锁,手持打火机,说:咱们都跑不了,你今天不答应我的条件,那就一起死!关键时刻,不可惊慌,老邢带着一身汽油与黄斡旋,一个施工队,当然无法答应他的条件。这时窗外有干部与黄交涉,吸引了黄的注意力,老邢瞅准空当,猛开房门,像一条泥鳅般滑出了门外,自我救助成功。你瞧,这两桩事合起来,铁路施工队仿佛成了搞刑侦的警队。事后,黄某被公安抓了起来,老邢复又挺身而出,代表施工队去保黄出狱,说黄某的行动并未造成恶果,搬迁户经济困难,无非是为了艰难的生计,知错便罢。黄某遂被保出,人也清醒了,痛悔之际,对老邢万分感激。
再看,宜万铁路汤家坡大桥工地,住有潘姓兄弟二人。弟弟小潘领取搬迁费之后,顺利迁出。早早在新村安置下来,开始了新生活。哥哥大潘正相反,他面对35000元搬迁费,反复和政府讲条件,与施工队打起了拉锯战、持久战。建始县铁路办崔显洲与乡政府商议后,主动将潘家老母接到福利院休养,给潘母原先的小厢房补钱。大潘家势成孤岛。母亲与弟弟一起劝他,却无效果。大潘油盐不进,谁劝也不灵。县委书记王金维当面批准,为大潘建起了三间新瓦房,大潘还是不满意。大潘下决心要当钉子户,果真钉在桥头三年不走。其实大潘并不划算,当钉子对自己并不利,因为小潘和其他乡亲们早早搬到新区后,不同程度都发展了自家,大潘家反而耽搁了时光……